典藏增訂版
作者: 約翰.康納利(John Connolly)
責任編輯:徐凡
出版:麥田
預計出版日期:2016/02/03
童話故事讓我們心懷恐懼,也讓我們提早長大成人。
在故事裡迷路時,該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康納利最陰暗美麗的顛峰代表作
召喚數萬讀者一起踏上返家之路
◎專文導讀|【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專任副教授】劉鳳芯、【知名版權經紀人】譚光磊
◎新版特別收錄作者自述童話典故〈藏在《失物之書》裡的書〉
◎亞馬遜讀者★★★★經典推薦‧Goodreads書評網站超過40,000人感動評價
◎《鏡報》、《每日快報》、《每日郵報》、《時代》、《獨立報》、《愛爾蘭時報》等重量媒體震顫推薦
內容簡介
翻開失物之書,你將明白:失落,就是成長的起點。
新生的道路,總藏在故事最幽暗的深處。
大衛失去媽媽以後,生活全然變調。悲傷尚未平復,爸爸就決定再婚。正當大衛開始努力習慣與繼母同住的生活,繼母很快地就生下了弟弟,就這樣,家中又多了一位他被迫接納的新成員。為什麼?媽媽才剛離世,仍處於傷痛的他就必須承受一連串的打擊?憤怒、嫉妒、恨意、悲傷,日日啃食他的心靈。他沉浸於閱讀,在故事中尋找慰藉。
有一天,大衛發現自己竟聽得見書本的聲音。一開始只是說話聲,後來是出現在他房內的陌生身影。
媽媽曾經說過「故事有生命」,所有的故事都等著人來讀,一旦書頁輕啟,故事就會開始蠢蠢欲動,想盡辦法找到你,要讓你改頭換面。
有一天,大衛與家人起了嚴重爭執,當晚,他聽見媽媽從「另一個世界」對他呼救的聲音。大衛的挑戰來了,他得進去那個世界,救出媽媽,然後再重返過往那個美好幸福的家。
在那個藤蔓交纏的世界中,有獵人,有吃人的狼,有騎士,有迷途的孩子,還有一個手捧「失落之書」的老國王。大衛必須勇往直前,避開一路險惡,找到國王。因為回家的方法,就在那「失落之書」裡……
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摯愛離開我們,整個世界與我們為敵,生活變得艱難,除非你接受這一路上面臨的挑戰。
故事的結局你可以自己決定。你可以選擇被恐懼吞噬,或是正視內心,拿出勇氣突破重重關卡,也許,你就能找到那本被遺忘的「失落之書」,踏上回家的路……
作者介紹
約翰.康納利(John Connolly)
西元1968年生於愛爾蘭都柏林,經歷豐富,曾擔任過記者、酒保、服務生、倫敦哈洛德百貨公司的雜工、地方公務員等等。他曾於愛爾蘭三一學院修習英語,並於都柏林市立大學主修新聞學,之後五年在愛爾蘭時報(The Irish Times)擔任自由記者。
各界讚譽
《失物之書》是一本以童話架構來解釋童話意義的書,也是一本童話故事大會串。書名具有多重指涉,童話故事懷藏人們的創傷、恐懼與失望,因此這本經典童話的合集,名副其實就是一本失落集。
──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專任副教授/劉鳳芯
《失物之書》最精妙之處,在於康納利賦予了成長故事一個嶄新面貌,在敘述大衛冒險的過程中,他運用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共通故事,揉合、重塑、拼貼成為屬於他自己的想像國度。
──知名版權經紀人/譚光磊
這本精采的成長小說讓人汗毛直豎。──《鏡報》
現實與虛幻世界如此交融不分,《失物之書》直教人不寒而慄。──《每日快報》
康納利直接踏進施了咒的森林裡,沿著林間蜿蜒路徑所走出的旅程,跟格林兄弟構思出來的內容同樣險惡又令人忐忑……康納利掌控這個素材的手法非凡;緊張、恐怖、黑色幽默,讀來扣人心弦。這個寓言體成長故事靈巧展現了如何運用傳統故事來反映我們世界時而無情殘酷的議題。
──《每日郵報》
透過出色想像力所寫出的動人預言,談的是失落的苦悶,以及青少年時期的苦痛。
──《時代》
這本成人小說深受兒童文學的影響,很有技巧、具說服力,讓身處一九四○年代的少年主人翁對
某些局勢一無所知,而這些局勢是成人讀者或任何處於現代社會的小孩立即心領神會的。《失物之書》以清晰且引人入勝的方式寫成,延續自詹姆斯‧馬修‧巴利(《彼得潘》作者)至C‧S‧路易斯(「納尼亞傳奇」作者)最棒的英國童話傳統,是一本迷人、魔幻、設想周全的書。
──《獨立報》
老童話的新詮釋,想像力豐富,寫來優美動人。
──美國圖書館協會刊物《選擇》
康納利讓自己的想像力盡情馳騁,創造了一個近乎魔幻的世界,以簡練、優雅十足的散文風格,將這個世界描寫得栩栩如生。
──《愛爾蘭獨立報》
《失物之書》奇特、怪誕又富人性,結局極具詩意。
──《愛爾蘭時報》凱文‧史維尼
本書的寫作風格簡約、優雅、老式,而且撼動人心……一個緊扣心弦、無情又憂鬱的故事。
──都柏林《週日論壇報》
《失物之書》緊抓惡夢的滑溜表面……機智、懸疑又可怖。
──《RTE指南》
筆鋒遒勁、力道十足的作家。讀這本書的時候,我背脊直發冷。這本書真不可思議。
──傑佛瑞‧狄佛(《石猴子》作者)
【導讀】
「很久很久以前……」,那裡藏著我們的創傷與恐懼
文◎劉鳳芯(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專任副教授)
(……)我感受到童話保護著我,與我聯手抵禦這場混沌;童話故事助我克服恐懼,不受侵擾,特別當外在危險和周遭人們的焦慮持續不斷時。比之眼下混沌,童話就像立足在更高更有力的位置,替我指引出事件的結構與事件彼此間的關連性──在童話事件中,邪惡確實存在,但絕不會持久。 ──心理治療師 Ingrid Riedel, 1978
二戰期間,我父親常常大聲朗讀格林童話給我們聽,那是非常美好的經驗。 ──英國插畫家Corinna Sargood, 1998
以上兩段回憶,內容都關於童話。首段是猶太籍心理治療師Ingrid Reidel回憶在納粹大規模征討歐洲期間,童話如何扮演心理抗禦機制,幫助年幼的她克服恐懼。而從第二段的現身說法中,我們再次見證童話如何在一個插畫家的戰爭童年時光追憶中,扮演著安定的力量。 那些或轉述於鄉野林間、或織就於紡車機旁、或燃興於壁爐火尖,經由不斷口耳相傳流傳至今的經典童話內容,向被視為常民對自然、對人禍的創傷紀錄與恐懼反映。殊不見韓賽爾與葛瑞特的糖果屋探險背後,含藏著多少兒童擔心遭到父母遺棄、甚或遭遇食人魔的巨大恐懼;而〈美女與野獸〉之所以迷人,也因著女主角面對野獸的掙扎與不安,正道出許多夫妻年齡差距懸殊的媒妁婚姻中,驚恐女性伴侶的心聲。但在這些含藏驚懼與創傷的經典童話中,奇想的元素與綺麗的情節,卻又使童話故事聽來、讀來都叫人炫迷神往。
一向走謀殺、驚悚、懸疑寫作路數的愛爾蘭裔當代小說家約翰‧康納利在其二○○六年改變文風的代表作《失物之書》中,便運用童話來表現和詮釋一個受創的童年。書中十二歲的敏感英國男孩大衛,甫經喪母,已夠悲傷難當,豈料父親旋又另組新家,大衛被迫接受後母和即將降生的新弟弟。而大衛在面臨個人與家庭的巨變之中,還需躲避二戰威脅,舉家被迫離開倫敦,避居鄉下。由於大衛母親生前即喜閱讀格林童話,外加大衛房內環壁眾書總是隱隱作聲,使得這位在現實世界已臨界悲傷絕望極限的男孩,終於在德軍轟炸機墜落他家花園、常春藤的捲鬚爬進他的房間,象徵他個人與家庭私領域最後一方空間都遭受戰爭無情舔蝕、都受外人無義入侵的那天晚上,在逝母與故事的不斷召喚下,像愛麗絲為追索帶著懷錶的白兔而一腳踱/墮入地洞那般,穿過地底花園,走入一則又一則的童話。緊接著,大衛又像《綠野仙蹤》的陶樂絲那般,踏著尋母的黃磚道,在守林人和騎士的先後相伴之下,意欲尋得國王,親見《失物之書》,以解母親所在之謎。當然,康納利筆下這位較之愚懦的奧茲大王不相上下的國王,並無法替大衛解惑,然大衛一路上在各個經作者新詮的童話中所經歷和學到的,卻提供大衛更穩重的個性、更成熟的心態,面對離別和心傷。書中男孩大衛終蛻變為男性,而故事結尾,也一如所有童話故事般,有了圓滿收場。
《失物之書》是一本以童話架構來解釋童話意義的書,也是一本童話故事大會串。書名具有多重指涉,童話故事懷藏人們的創傷、恐懼與失望,因此這本經典童話的合集,名副其實就是一本失落集;而童話閱讀在當代幾乎與兒童讀者緊密相連,因此像康納利這般的成人回頭拔擢故事、新詮童話,又或者像大衛這類年屆青春門檻之際的少年,迴身轉進童話,既是一種對於童年的回望,也是一種對於童年曾經失落經驗的重構與撫慰,以便再出發。
【導讀】
關於成長、回家以及《失物之書》種種
文◎譚光磊(知名版權經紀人)
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一點三十分,我看完愛爾蘭作家約翰.康納利的《失物之書》。我朗聲唸完最後一章,倒數兩段尤其讓我濕了眼眶:「一生的時光在此地只不過是一瞬間,而人人皆能依夢想打造自己的天堂。因為所有失落的全已再度尋回,大衛於是在那片黑暗中闔上雙眼(For a man's lifetime was but a moment in that place, and every man dreams his own heaven. And, in the darkness, David closed his eyes as all that was lost was found again.)。」
由於工作使然,閱讀過程中我不斷試圖尋找一個強而有力的行銷語句,可以簡潔準確說出本書特點,勾起讀者興趣。例如「黑暗版《說不完的故事》」,或者「泰瑞.吉利安(Terry Gilliam)的『神鬼剋星』如果沒拍爛,就會是《失物之書》」,我也想到尼爾.蓋曼的《星塵》和凱斯.唐納修《失竊的孩子》。更別提去年橫掃西班牙影壇,拿下多項奧斯卡大獎的「羊男的迷宮」,也同樣是戰爭背景的成人童話,用奇幻想像映襯現實的苦難和恐懼。
然而這一切終歸徒勞。援引再多的經典名作、暢銷大書來比較,也沒法把《失物之書》最迷人之處說得真切。故事裡有精彩的童話新詮:狼人是小紅帽和大野狼的後代,七矮人是受壓迫的勞工階級,白雪公主是又醜又肥的惡婆娘,詩人布朗寧筆下的騎士羅蘭則成了尋找戀人的被放逐者;關於少年成長的永恆議題,從孩子到成人的蛻變,童年的終結、兒童的殘酷本質;父親形象的百般變貌,母親死亡的巨大創傷,繼母角色的邪惡與否,當然還有最經典的英雄冒險原型──離開本來世界,前往超自然的領域,與惡夢和恐懼化身交戰而後歸返。
但這些特點仍顯得繽紛撩亂,仍然說不出《失物之書》最根本核心的東西。那也許就是,我在閱讀過程中,找回了小時候看故事書想要一頁頁往下翻的美好感覺。那是一種很單純的慾望,不受任何世故或價值沾染。這樣的經驗已經離我好遠,以致於起先還辨認不出,啊,原來那就是遺失的童年的美好。
我初次意識到長大這回事,是在唸大學的時候。或者該說,沒有長大這回事。原來所謂的長大成人,並無界定清楚的分野:跨越此線者謂之成年,今後懂得一切人情世故,從職場應對到修理家中水電;未跨過者請耐心等待,你的時候還沒到。 也許這就是成長故事永恆的魅力所在,正如康納利所言:「每個大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孩子;而每個小孩心裡,都有個未來的成人靜靜等候。」我們永遠在學習、永遠在摸索。沒有「一夜長大」這回事:長大是一種延續終生的狀態;是一種自由和解放,從今以後只對自己負責。
朋友笑我代理的幾本大書都與「孩子」脫不了關係,不是《追風箏的孩子》,就是《不存在的女兒》,甚至還有《失竊的孩子》。如今又有《失物之書》。一個又一個的成長故事,引起了成千上萬的讀者共鳴。為什麼?是我們看到了心裡的那個孩子,還是我們迫不及待想要變成心裡那個成人?
《失物之書》的最精妙之處,在於康納利賦予了成長故事一個嶄新面貌,在敘述大衛冒險的過程中,他運用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共通故事,揉合、重塑、拼貼成為屬於他自己的想像國度。男孩歷劫歸來,應該才要開始躋身成人世界,作者卻只用了一章,就寫盡了人生果真「充滿了大悲大痛和無窮喜樂,受苦與懊悔、勝利與滿足」。當故事終了,垂垂老矣的大衛在父親眼中仍是一個孩子。大人與小孩一體兩面的隱喻,在此達到完滿。
小說摘文
【第一章 所有尋得與失落的】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都該這樣開場),有個男孩失去了母親。
事實上,所謂「失去」的過程相當漫長。奪去他母親生命的病,像個賊兮兮、怯生生的東西,從內裡悄悄慢慢啃齧,緩緩耗盡裡頭的光亮。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母親的雙眼日漸黯淡,膚色愈趨蒼白。
老天一點一滴將他母親偷走,令他愈來愈怕完全失去母親的那一天。他要母親留在身邊。他沒有兄弟姊妹;雖說也愛父親,但老實講,更愛母親,實在無法想像沒有母親的日子。
這男孩名叫大衛。他做盡一切,只希望能讓母親活著。他祈禱。他盡量聽話,以免母親得為他犯的過錯受罰。他在屋裡躡手躡腳,盡力不發聲響,跟玩具兵玩戰爭遊戲時也會壓低音量。他作息固定並努力遵守,因為他相信母親的命運跟自己的行為息息相關。下床時,總讓左腳先著地,才放下右腳。刷牙時,總是數到二十,次數一滿就立刻停下不刷。碰浴室水龍頭與屋內門把時,總要固定碰滿幾次:奇數很不好,偶數就不打緊,二、四、八特別討喜,但是他不喜歡六,因為六是三的兩倍,而三又是十三的個位數。十三真的很不祥。
如果頭撞上了什麼,為了維持偶數原則,他就會多撞一回──偶爾還得反覆撞個幾次,因為頭要不是碰壁反彈,亂了次數,就是因為頭髮不如願地掃掠過牆。他撞得那麼用力,頭殼也疼了,暈眩欲吐。在母親病最重的那一整年,他每天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同樣的東西從自己的臥房搬往廚房,晚上睡前再全搬回臥房,包括:一冊小開本格林童話選集、翻得老舊折角的《磁力》漫畫集;童話集還得精確擺在漫畫本正中央。晚上,兩本書的側邊要緊靠臥房地毯一角安放;一到早上,則擺到廚房裡他最愛的那張椅子上。藉著這些方法,大衛就能出些心力,幫助母親活下去。
每天放學後,大衛便坐在母親的床沿陪伴,趁她體力夠的時候聊聊。其他時候就只能看著母親睡,數算她費勁呼吸所發出的喘吁吁的聲音,用念力要她待在自己身邊。他常隨身帶本書,母親若醒著,頭痛又不厲害,就會要他高聲朗讀。母親有她自己的書,都是些傳奇小說、推理故事、密密麻麻滿是小字的厚重黑皮小說。不過,她比較喜歡大衛唸一些老一點兒的故事聽,像是神話、傳說,或是童話。那些故事有城堡、有冒險遠征的主角、會說人話的猛獸。大衛不反對。雖然十二歲已經不算是小孩了,他依舊喜愛這些故事,更何況唸這些故事能讓母親開心,也就讓他多愛一分。
母親患病前,常告訴他「故事有生命」,但故事的生命跟人或貓狗的生命不一樣。不管留不留神,人還是活得好端端的;狗兒如果覺得乏人關注,通常就會拚命引起注意;貓咪若一時興起,還會假裝人根本不存在──這點牠們可拿手了。 故事可不一樣:人說故事,故事才會活起來。要是沒人高聲誦讀,沒人躲在毯子底下、就著手電筒光,睜大了眼專注閱讀,那麼在我們的世界裡,故事並不存在。故事好似啣在鳥喙裡的種子,等候落地入土;像樂譜上的音符,渴望樂器將其帶進世間。故事潛伏靜待,期盼現身的時機。一旦有人閱讀,故事就開始變化,在想像力中生根,讓閱讀的人改頭換面。故事渴望人來讀,大衛的母親會這樣低語。它們就是需要。所以,故事會排除萬難跳脫自己的世界,闖進我們這邊來。
這些事情是母親病倒之前告訴他的。母親常常邊說邊捧著書,指尖戀戀滑過書皮,就像他或父親偶爾說了或做了什麼,讓母親頓時想起自己多愛他們,然後以指尖輕撫他們的臉一樣。對大衛而言,母親的嗓音好似一首歌,不時即興變化,展現前所未聞的奧妙。待年歲漸長,音樂對他漸形重要(雖說分量仍不敵書本),母親的嗓音較不像歌了,更像是交響曲,能依著熟悉的主題和旋律無盡延伸變奏,隨著她的心情和興致變幻無窮。
隨著時光流逝,閱讀變成了較為孤獨的體驗,直到母親的病將他倆帶回大衛的童年時光,只不過這回角色互換。母親罹病之前,大衛常常悄悄走近正在讀書的母親,露個笑容向她致意(她也總報以微笑),在離她不遠的位置坐下,埋首自己的書中;因此,儘管兩人沈浸在各自的世界,卻共享了同樣的時光與空間。從母親閱讀的神情中,大衛能察覺書裡的故事是否在母親心裡活了起來、母親自己是否在故事中也有了生命,然後回想起母親先前說過的一切:關於故事和傳奇,以及它們在我們身上施展的威力,反之,還有我們掌控它們的力量。
大衛會永遠記得母親過世的日子。那時他正在學校,學著(或瞎混著)分析詩的格律,滿腦子全是「戴克托斯」、「磐塔米特斯」(注:Dactyls,即「揚抑抑格」。Pentameters,為「五音步」。)這些聽來就像史前天地裡那些奇異恐龍的詞句。校長推開教室的門,走向英文老師班傑明先生(學生都叫他「大笨鐘」,因為他身材壯碩,又習慣從背心褶縫掏出老懷錶,用低沈憂傷的語調,向淘氣的學生宣告時光之荏苒)。校長向班傑明先生低聲說些話,班傑明先生肅穆地點點頭,轉身面對全班,眼光與大衛相遇,說話語調比平常來得輕柔。他點了大衛的名,告訴大衛可先行離席,要大衛整理好書包跟著校長離開。大衛那時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校長帶他到醫護室之前,他就懂了。護士端杯茶給他喝之前,他早明白了。校長站在他面前,面容嚴峻如常,但顯然努力想對這喪親的男孩溫柔一些,而他早已明瞭。茶杯碰上嘴唇、話說出口以前,他就知道了。茶燙了他的嘴,提醒自己還活著,卻失去了母親。
縱使不斷重複例行作息,卻還是沒能保護母親。他事後回想,是不是哪一項沒做好?是不是那天早晨數錯了數?當初如果往好幾種項目再添個動作,或許就能扭轉一切?如今都已無關緊要。母親已經走了。早該待在家裡的。人在學校時,老是擔心她,因為若不在她身邊,她的存在就越出控制範圍之外。那套例行程序在學校不管用。學校有其規則和作息,自己這套就更難實施。大衛想拿學校那套來頂替,可是畢竟不同。現在母親就為這付出了代價。 因深感失敗而羞愧不已,大衛這才哭了起來。
接下來幾天,印象只是一片模糊。鄰居和親友來去紛紛,高大陌生的男士們搓搓他的頭,遞給他一先令;著黑洋裝的胖女士們哭著將大衛擁入胸懷,聞到的盡是她們的香水和樟腦丸味。他被擠進客廳角落裡跟著熬夜,大人一個個輪流談起的母親,卻是他從不認識的人、個人過往與他完全不同路的奇怪人物。例如:小時候,母親的姊姊過世時,她就是不哭,因為不肯相信對她而言那樣珍貴的人竟會永遠消失不復返。少女時期犯了小過,她爸爸一時之間失去耐性,揚言要把她交給吉普賽人,她於是逃家一天……長大後,成了身著亮紅色洋裝的美麗女郎,而大衛的爸爸從情敵面前大剌剌把她給偷了走。婚禮那天,她身穿白色婚紗,美麗動人,拇指卻讓玫瑰刺傷,在禮服上留下了眾目共睹的血斑。大衛終於睡著,夢見自己成了這些故事的一部分,得以參與母親生命的每一階段。他不再只是耳聞過往故事的小孩,而是在場目睹了那一切。
大衛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蓋棺之前、在葬儀社裡。看來雖有些不同,但仍是她原來的樣子──從前的她,那個受病魔侵蝕之前的她。她臉上有妝,就像上教堂做禮拜或跟爸爸出外用餐看電影那樣。她換上了最愛的那件藍洋裝,雙手交疊在肚腹上,手指交纏著玫瑰念珠,戒指都取掉了,雙唇紅通通的。大衛站著俯望她,手指碰碰她的手。摸起來好冷,也有些潮濕。 爸爸來到他身旁。只剩他倆還沒離開這房間。其他人都到外頭去了。車子在外等著載大衛和爸爸到教堂去。那車又大又黑。駕車的男人頭戴尖帽、毫無笑顏。 「大衛,你可以親親她當作道別。」大衛抬眼望著爸爸,他雙眼微濕、眼眶紅腫。母親過世第一天,爸爸就哭過了。那時大衛自學校返家,爸爸一把擁住他,向他保證一切終將好轉。在那之後,爸爸便沒再流淚,直到此刻。大衛望著望著,一顆豆大的淚湧起,緩緩地、幾乎有些彆扭地,滑落臉頰。他回身向母親,身子探進棺柩,吻了她臉頰。她身上有股化學味,還有別的;別的什麼,大衛不願多想──他在媽媽的唇上嚐到了。
「再見了,媽媽。」他輕聲說。雙眼刺痛。他想做些事情,可又不知道該做什麼。爸爸一手搭上了大衛的肩,彎下身來輕柔吻了媽媽的唇,臉的一側貼上她的臉頰,喃喃說了些大衛聽不清的話,而後與大衛離開了房間。棺柩由禮儀師和助手抬著再度出現時,棺蓋已經闔上。唯一看得出大衛母親躺在裡頭的標示,就是棺蓋上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的那塊小金屬片。
那晚,母親獨自留在教堂裡。如果可以,大衛情願伴著她。不知媽媽寂不寂寞?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不知她是否已到天堂,或者得等牧師最後祝禱、棺木入土後,才能上天堂?他實在不願想像媽媽一人孤伶伶的,讓木頭、黃銅和釘子封牢在裡面,可是他沒辦法跟爸爸開口談這事。爸爸不會懂,況且也無濟於事。既然沒辦法獨自待在教堂裡,他索性往房裡去,試著想像母親的處境。他將窗簾闔攏,把門關上,讓房裡盡可能漆黑無光,接著爬進床底。
床本身就低,床底下的空間更窄。由於位在房間角落,大衛便盡量靠邊擠,直到左手貼上牆,眼睛緊緊閉上,躺著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想抬起頭,可一抬頭就撞上支撐床墊的床板;他硬推,床板仍牢牢釘在原位。他雙手往上推,想把床抬起來,可是太重了。他聞到塵埃和尿壺的氣味,嗆咳起來,不禁流淚。他決定從床底下脫身,可把自己拖出來比挪進現在的位置還難。他打了噴嚏,頭撞上床底,又是一陣痛擊。他開始慌張,赤著腳速速踢掃,希望能在木板地上有些抓力。他朝上伸手,藉床板使力,將自己一路拉出,直到足夠靠近床緣,能再擠出身子為止。他蹣跚站起,傾靠著牆深深喘息。
原來死亡就像這樣:困身於小小空間裡,讓巨大重量給制住,直到永永遠遠。 大衛的母親在一月的某個早晨下葬。地面冷硬,弔喪者皆戴著手套、身披大衣。將棺柩往土穴裡放時,棺木看來短得過分。母親活著的時候總是顯得那麼高身,可死亡把她縮小了。
往後幾週,大衛將自己放逐在書本裡,因為他對媽媽的記憶,與書籍、閱讀交纏不分。原屬於媽媽的書,親友挑了些「適合」的傳給了大衛。他意識到自己啃著讀不懂的小說,唸著不大押韻的詩。有時他會拿去問爸爸,但是爸爸對書本似乎興趣缺缺。在家裡的時間,爸爸總一頭栽進報紙裡,執迷於現代世界的炎涼浮沈,菸斗的縷縷煙霧自報紙上方升起,好似印地安人發出的訊號。希特勒的軍隊橫掃歐陸,進擊英國本土的威脅愈來愈可能成真,讓爸爸比以往更放不下了。媽媽說過,爸爸以前閱書無數,後來卻擺脫了沈浸於故事裡的習慣。如今他偏好有長長印刷欄位的報紙,字字以手工精心編排而成,創造出某種上了報攤就幾乎頓失意義的東西;等到人閱讀時,裡頭的新聞早已成了凋零中的舊聞,早被報外世界的事件迎頭趕上。
書本裡頭的故事痛恨報紙裡的故事,大衛的媽媽會這樣說。報紙上的故事像是剛捕獲的魚,只有在新鮮期才值得一顧,保鮮期卻不持久。它們像街頭叫賣晚報的頑童,盡是大呼小叫、死纏爛打;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統的、出於想像的故事,好似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裡,那不苟言笑卻熱心助人的館員。報紙故事跟煙霧一樣虛空不實,壽命跟蜉蝣一般短;它們不會生根,反倒像野草一般沿地蔓生,從更值得青睞的故事那兒盜走陽光。爸爸的心思總讓那些競相爭鳴的尖銳聲音占據,就算將注意力轉向某個聲音讓它靜下,也隨即讓下一波喧譁取代。媽媽總是面帶微笑,悄聲跟大衛說這些話;而爸爸明知兩人正談著他,卻沈著臉咬菸斗,不願讓他們因為成功惹毛了自己而竊喜。
於是,護衛媽媽書本的重任就落在大衛身上。他把母親遺留下的書跟當初為他採買的放在一起。這些關於騎士、士兵、惡龍、海怪等傳說,或是民間傳奇、童話故事,都是母親在少女時期鍾愛的故事。疾病逐漸控制她、令她動彈不得後,換大衛唸書給她聽。病痛把她的嗓音減為呢喃低語,將她的呼息化為舊沙紙摩擦腐木的粗嘎聲,直到最後實在過於費力,便不再呼吸。母親過世後,他想避開這些老故事,因為故事跟母親之間的連結那樣深,他實在無法欣快閱讀。可是這些故事可不肯輕易被否決,開始呼喚大衛。它們似乎在大衛身上認出(或許他自己也漸漸認為)好奇、富創造力的特質。他聽到故事說話的聲音:一開始只是輕聲細語,接著便放大音量、逼人留神。
這些故事很古老,跟人一樣。就因它們威力十足,始能留存至今。就算將書本扔到一邊去,故事的情節仍會在腦裡迴盪不去。它們是由現實跳脫而出,卻也自成另一個世界,古老又怪異,令它們的存在得以獨立於書頁之外。媽媽曾告訴他,這些老故事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平行共存;偶爾,分隔這兩個世界的牆變得薄弱,兩者便開始融而為一。
屆時,麻煩因之啟動。
屆時,壞事就要降臨。
屆時,駝背人開始出現在大衛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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