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蜜雪兒‧柯拉桑堤(Michelle Cohen Corasanti)
責任編輯:黃亦安
封面設計:許晉維
出版社:臉譜
誠品六月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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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老總私讀小碎念 《永遠的杏仁樹》
名人讀小說
誠品文學電子報 本期焦點 2015.5
2011 年初,我飛到以色列參加耶路撒冷書展。對巴勒斯坦問題一知半解的我,在那幾天內聽到很多以色列人對自己政府的批判,也目睹了橫亙於市郊,把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隔開的高牆與鐵絲網。但是最讓我永遠難忘的,是某天我看著蝌蚪似的希伯來文,隨口問了以色列客戶:「希伯來文會不會很難學?跟歐洲拉丁或日耳曼語系是否很近似?」(因為我知道對方原籍奧地利籍,母語是德文)。沒想到她說:「完全不一樣,其實希伯來文跟阿拉伯文比較像。」
後來我才知道,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都屬於閃族語系,原本相近的兩個民族,卻因為種種歷史因素,成了水火不容的死敵。猶太人不是才受到納粹屠殺浩劫的迫害嗎?怎麼轉過頭又去對付巴勒斯坦人了?
當然,這其中有太多錯綜複雜、千絲萬縷的原因,對身在亞洲的我們遙遠而陌生。但是中東衝突一直牽動全球關係,更陌生的阿富汗不也因為《追風箏的孩子》而打進了本地讀者的心坎?要瞭解以色列/巴勒斯坦問題,或許從文學作品著手會是最好的途徑。
住在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薩伊德.卡書亞用深刻的反諷筆法寫出《第二人稱單數》,在故事中探詢阿拉伯人身份認同的問題。研究中東問題出身的猶太作家蜜雪兒‧科拉桑堤,則用同情式的瞭解,創作了《永遠的杏仁樹》這部小說。透過一個巴勒斯坦男孩的成長,講述了以巴衝突六十年的悲歡離合。既試圖為巴勒斯坦問題提出解決之道,也為讀者上了一堂最好的歷史課。
西元 1948 年,英國人放棄託管巴勒斯坦地區,猶太人同時宣布以色列建國。周遭的阿拉伯國家紛紛吹響戰號,第一次中東戰爭正式拉開序幕,《永遠的杏仁樹》故事也從此開始。主角阿赫瑪出生在巴勒斯坦的鄉村,從小展現出過人的數學天賦。爸爸早年靠著賣橘子維生,為家裡奠定了穩定的經濟基礎。
但隨著戰火蔓延,以色列軍隊佔領三角區地帶,以軍法統治這片阿拉伯土地。他們埋下地雷、實施宵禁、管制進出、核發各種許可證:探監許可、營造許可...沒有許可證,人們甚至無法埋葬死去的至親。七歲那年,阿赫瑪親眼見到仍在學步的妹妹誤踩地雷,被炸成碎片。不久後,他們美麗的房子被強制徵收,一家八口只能住進一間簡陋的小屋,屋後盛放的杏仁樹是他們唯一的心靈依靠。
父親諄諄告誡年輕氣盛的阿穆德和阿巴斯兄弟倆,千萬不要捲入政治紛擾,「人不能永遠活在仇視之中」,但兩兄弟親眼見到以色列人的暴戾、冷酷,仇恨仍舊在心中滋長。十二歲生日的前一晚,阿赫瑪陰錯陽差下協助巴勒斯坦叛軍將槍枝藏匿在杏樹下,還為自己能在反叛行動參上一腳而覺得興奮不已。
不料隔天的慶生會上,以色列軍人闖進他們家中,搜出槍枝,不由分說把阿赫瑪的父親冠上協助叛軍的罪名,判刑十四年,阿赫瑪家也被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飛來橫禍讓一家人頓失經濟支柱,他們只好在杏仁樹下搭起帳棚,展開艱苦的生活。
為了撐起一家的經濟,阿赫瑪白天和弟弟在以色列人的工地打零工。雖然被迫輟學,他每天晚上都到老師穆罕默德家裡認真苦讀,後來聽說全國數學比賽的大獎是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全額獎學金,從小就展露過人數學天分的阿赫瑪決定放手一搏,結果真的拿下競賽冠軍。他把所有獎學金都留給家人,帶著單薄的行李,孤身前往耶路撒冷求學。他苦讀不輟,贏得猶太裔和阿拉伯裔同儕的尊敬。但種族間的仇恨仍然存在,甚至被猶太裔教授夏隆誣指期末考作弊。
心灰意冷的阿赫瑪返回村裡,這時以阿之間的對立漲到最高點,戰爭一觸即發。全村的人天天聚集在茶館的收音機前,一心期望阿拉伯國家聯軍獲勝。這場發生在 1967 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後來被稱為「六日戰爭」,因為以色列發動突襲,只用了六天就癱瘓了阿拉伯聯軍的空軍武力,完全掌握了制空權。
隨著戰事落幕,阿赫瑪本以為回校唸書無望,想不到猶太同學出現在他家門外,表示同學都知道他沒有作弊,消息輾轉傳到校長耳中,調查之後揭露了夏隆教授的騙局。阿赫瑪在父親的教誨下,主動放棄懲罰教授的機會,反而自願成為他的研究助理,兩人放下成見,發展出一段亦師亦友的感情,更成為彼此最信賴的研究伙伴。
拿到物理學博士學位後,阿赫瑪追隨夏隆教授前往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繼續深造,並且結識了猶太裔的美國女孩諾拉,兩人陷入情網。可是小時候受盡以色列人欺凌的弟弟阿巴斯信奉鼓吹暴力解放巴勒斯坦的哈巴什(Dr. Habash),無法理解阿穆德和夏隆教授的友誼,更無法接受哥哥娶猶太女孩為妻。面臨愛情與親情的選擇,仇恨與和解的衝突,阿穆德該如何抉擇?
在以色列,杏仁樹是春天最早開花的一種樹,希伯來文的杏樹又有「守望」的意義。阿穆德一家在杏仁樹的守望下,度過無數嚴寒的冬天,一直抱持著希望,等待春天的降臨。科拉桑堤從巴勒斯坦人民的視角出發,寫盡無辜百姓在戰火下受到的無盡壓迫和歧視,娓娓道出一個戰爭與和平、種族與仇恨、包容與希望、親情與愛情的動人故事。
加泰隆尼亞版書封
作者介紹
蜜雪兒‧柯拉桑堤(Michelle Cohen Corasanti) 臉書
柯拉桑堤後來於耶路撒冷的希伯來大學拿到中東研究的學士學位,更在哈佛大學完成中東研究的碩士學位。接著,她繼續申請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也註冊了法學院的課程。
柯拉桑堤在認識了丈夫之後,告訴他自己在以色列的遭遇,而丈夫則鼓勵她將那段經歷寫出來。幾經掙扎之後,經過了這辛苦的二十年,柯拉桑堤終於勇敢地將黑暗的過去轉化為故事,呈現在世人眼前,也成功地從文學作品這個面向,讓世界更瞭解以巴衝突的真實面貌。
Book Trailer
《永遠的杏仁樹》內容簡介
以巴衝突版《追風箏的孩子》
從巴勒斯坦人民的視角出發,寫盡無辜百姓在戰火下受到的無盡壓迫和歧視,娓娓道出一個戰爭與和平、種族與仇恨、包容與希望、親情與愛情的動人故事。
「《永遠的杏仁樹》可以對巴勒斯坦人做出的貢獻,也許可比《追風箏的孩子》之於阿富汗人。」――《每日星報》(黎巴嫩)
在以色列,杏仁樹是春天最早開花的一種樹,在希伯來文裡有「守望」的意思。
「外頭,我聽到有人近距離開了三槍。我的心抽搐起來。
我望向媽媽。她坐倒在地,手臂環抱膝頭,前後搖晃。
我用念力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我以十二歲男孩所知有限的單純心思,堅信自己再也沒有快樂起來的一天。」
阿穆德出生在巴勒斯坦的鄉村,從小展現出過人的數學天賦。爸爸早年靠著賣橘子維生,為家裡奠定了穩定的經濟基礎。
但隨著英國人放棄巴勒斯坦地區、猶太人同時宣布以色列建國,,第一次中東戰爭正式拉開序幕,戰火蔓延,以色列軍隊佔領三角區地帶,以軍法統治這片阿拉伯土地。
他們埋下地雷、實施宵禁、管制進出、核發各種許可證:探監許可、營造許可……沒有許可證,人們甚至無法埋葬死去的至親。七歲那年,阿穆德親眼見到仍在學步的妹妹誤踩地雷,被炸成碎片。不久後,他們美麗的房子被強制徵收,一家八口只能住進一間簡陋的小屋,屋後盛放的杏仁樹是他們唯一的心靈依靠。
馬哈茂德諄諄告誡年輕氣盛的阿穆德和阿巴斯兄弟倆,千萬不要捲入政治紛擾,「人不能永遠活在仇視之中」,但兩兄弟親眼見到以色列人的暴戾、冷酷,仇恨仍舊在心中滋長。十二歲生日的前一晚,阿穆德陰錯陽差下協助巴勒斯坦叛軍將槍枝藏匿在杏樹下,還為自己能在反叛行動參上一腳而覺得興奮不已。
不料隔天的慶生會上,以色列軍人闖進他們家中,搜出槍枝,不由分說把馬哈茂德冠上協助叛軍的罪名,判刑十四年。阿穆德一家的小屋也被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飛來橫禍讓一家人頓失經濟支柱,他們只好在杏仁樹下搭起帳棚,展開艱苦的生活。
為了撐起一家的經濟,阿穆德白天和弟弟在以色列人的工地打零工。雖然被迫輟學,他每天晚上都到老師穆罕默德家裡認真苦讀,後來聽說全國數學比賽的大獎是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全額獎學金,從小就展露過人數學天分的阿穆德決定放手一搏,結果真的拿下競賽冠軍。他把所有獎學金都留給家人,帶著單薄的行李,孤身前往耶路撒冷求學。他苦讀不輟,贏得猶太裔和阿拉伯裔同儕的尊敬。但種族間的仇恨仍然存在,甚至被猶太裔教授夏隆誣指期末考作弊。
心灰意冷的阿穆德返回村裡,這時以阿之間的對立漲到最高點,戰爭一觸即發。全村的人天天聚集在茶館的收音機前,一心期望阿拉伯國家聯軍獲勝。這場發生在 1967 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後來被稱為「六日戰爭」,因為以色列發動突襲,只用了六天就癱瘓了阿拉伯聯軍的空軍武力,完全掌握了制空權。
隨著戰事落幕,阿穆德本以為回校唸書無望,想不到不料猶太同學出現在他家門外,表示同學都知道他沒有作弊,消息輾轉傳到校長耳中,調查之後揭露了夏隆教授的騙局。阿穆德在父親的教誨下,主動放棄懲罰教授的機會,反而自願成為他的研究助理,兩人放下成見,發展出一段亦師亦友的感情,更成為彼此最信賴的研究伙伴。
拿到物理學博士學位後,阿穆德追隨夏隆教授前往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繼續深造,並且結識了猶太裔的美國女孩諾拉,兩人陷入情網。可是小時候受盡以色列人欺凌的弟弟阿巴斯信奉鼓吹暴力解放巴勒斯坦的哈巴什,無法理解阿穆德和夏隆教授的友誼,更無法接受哥哥娶猶太女孩為妻。面臨愛情與親情的選擇,仇恨與和解的衝突,阿穆德該如何抉擇?
第一章
媽媽總是說愛瑪兒很淘氣。我妹妹才不過幾歲,短胖的雙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渾身散發出來的精力,比我跟弟阿巴斯加起來還多──這是我們全家的笑談。我去看她卻發現她不在小床裡,內心的恐懼緊緊揪住我,怎麼都不放開。
當時是夏天,整棟房子在熱氣籠罩中緩緩呼吸。我獨自站在她房裡,希望這片寧靜可以告訴我她踉踉蹌蹌跑到哪去了。白窗簾捕住一陣微風。窗戶開著──大大敞開。我衝到窗櫺那裡,祈禱當我望出窗外時,她不會在那裡,也祈禱她不會受到傷害。我不敢去看,卻還是看了,因為不曉得她的下落還更糟糕。神啊,拜託,神啊,拜託,神啊,拜託……
下面除了媽媽的花園之外沒有別的:五顏六色的花朵在同一陣風裡搖曳。
樓下的空氣瀰漫著可口的氣味,大桌上擺滿美味的食物。我跟爸爸都喜歡甜食,所以媽媽替我們今晚的節日派對做了好多。
「愛瑪兒呢?」我趁媽媽背對我的時候,往兩邊口袋各塞一塊蜜棗餅。一塊給我,一塊給阿巴斯。
「在睡午覺啊。」媽媽把糖漿倒在果仁蜜餅上。
「沒有,媽媽,她不在小床裡。」
「那她去哪了?」媽媽把熱鍋放進水槽、用水沖涼,鍋子把水燙成了蒸氣。
「會不會躲起來了?」
媽媽衝向樓梯的時候,身上的黑袍拂過我。我緊跟在後,保持安靜,準備搶先找到妹妹,這樣口袋裡的零嘴就會變成我靠自己贏來的獎賞。
「幫我。」阿巴斯襯衫沒扣,站在階梯頂端。
我給他臭臉,要讓他明白,我正在幫媽媽處理嚴重的問題。
我、阿巴斯隨著媽媽走進她跟爸爸共用的臥房。愛瑪兒不在他們的大床底下,我把遮住他們儲衣處的布簾拉開,希望會發現愛瑪兒笑容燦爛地蹲在那裡,可是她不在那裡。我看得出來,媽媽真的很害怕。她深色眼眸飄閃的樣子也讓我害怕。
「別擔心,媽媽,」阿巴斯說,「我跟阿赫瑪會幫妳找到她。」
我們越過走廊往弟弟們的房間走去,媽媽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要我跟阿巴斯別講話。他們還在睡,所以她踮著腳尖走進去,用手勢要我們留在房外。她知道怎樣把動作放得比我跟阿巴斯安靜。可是愛瑪兒不在那裡。
阿巴斯滿眼恐懼看著我,我輕拍他的背。
媽媽在樓下一次次呼喚愛瑪兒。她搜遍臥房跟飯廳,把投注在節日晚餐上的心血全都毀了,我們原本要跟卡馬爾叔叔一家共享的。
媽媽跑到日光室去,我跟阿巴斯跟上去。通往中庭的門開著。媽媽倒抽一口氣。
我們從大窗戶那裡看到,穿著睡衣的愛瑪兒正順著草地跑向荒地。
媽媽眨眼間就抵達中庭,直接穿越花園,踩扁了玫瑰,莖刺扯著衣袍。我跟阿巴斯緊緊跟隨。
「愛瑪兒!」媽媽尖叫,「停下來!」我的側腹因為奔跑而發疼,但還是繼續前進。媽媽在「標誌」那裡突然止步,我跟阿巴斯一頭撞上她。愛瑪兒在荒地裡,我無法呼吸。
「停!」媽媽尖叫,「不准動!」
愛瑪兒正在追紅色大蝴蝶,黑色鬈髮上下彈動。她轉身看看我們。「我要抓。」她指著蝴蝶咯咯笑。
「不行,愛瑪兒!」媽媽用最嚴厲的口吻說,「不准動。」
愛瑪兒站定不動,媽媽吁了口氣。
阿巴斯如釋重負跪下來。我們絕對不能超過那個標誌,那是惡魔之地。
漂亮的蝴蝶降落在愛瑪兒前方,距離四公尺左右。
「不要!」媽媽尖叫。
我跟阿巴斯抬頭一看。
愛瑪兒淘氣地瞥媽媽一眼,然後往蝴蝶奔去。
接下來就像慢動作一樣,彷彿有人將她拋入空中,底下淨是煙霧跟火焰,那抹笑容飛逝不見。聲響朝我們襲來──真的擊中我們──將我們往後掠倒。當我去看她的去向,她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什麼都聽不見。
接著尖叫聲響起,是媽媽的聲音,然後是爸爸在我們後方遠處的聲音。這時我才明白,愛瑪兒並沒有消失。我看到東西了,看得到她的手臂。是她的手臂沒錯,可是已經跟身體分家。我抹抹雙眼。愛瑪兒整個人四分五裂,就像看門狗把她的布娃娃扯爛那樣。我張嘴放聲尖叫,覺得自己就快裂成兩半。
爸爸跟卡馬爾叔叔氣喘吁吁,一路跑到標誌這裡。媽媽沒正眼看他們,可是等他們一到身邊,她就開始嗚咽:「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接著爸爸看到愛瑪兒在標誌後方──寫著「禁區」的標誌。他滿臉淚水,準備朝她撲去,但卡馬爾叔叔用雙手抓住他。「不行……」叔叔緊抓不放。
爸爸想擺脫卡馬爾叔叔,但叔叔說什麼就是不放手。爸爸掙扎著要擊退他,一面放聲尖叫:「我不可以丟下她!」
「太慢了。」卡馬爾叔叔的語氣強硬。
我跟爸爸說,「我知道他們把地雷埋在哪裡。」
他沒正眼看我但是說,「阿赫瑪,跟我說怎麼走。」
「你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小孩的手裡?」卡馬爾叔叔露出咬了檸檬的表情。
「他不是普通的七歲小孩。」爸爸說。
我把阿巴斯留在媽媽身邊,他們都在哭,朝著爸爸跟叔叔跨出一步。「他們用手埋地雷,我畫了地圖。」
「把地圖拿來。」爸爸說,然後又說了別的,但我沒聽懂,因為他已經轉身面向惡魔之地──還有愛瑪兒。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我平常把地圖藏在遊廊那裡。我一把抓起地圖,轉身去拿爸爸的手杖,然後衝回家人身邊。媽媽總是說,她不希望我拿著爸爸的手杖跑,怕我會受傷,可是現在是緊急狀況。
我在調整呼吸的時候,爸爸接過手杖、輕敲地面。
「從標誌直直走出去。」我說,淚水遮蔽視線,鹽份刺痛眼睛,但我不願把臉別開。
爸爸每踏出一步以前,會先用杖子輕敲前方的地面。他往外走了大約三公尺之後停住腳步。愛瑪兒的頭就在離他將近一公尺的前方。她的鬈髮已經不見了,皮膚燒掉的地方,有白色東西突出來。他手臂不夠長,沒辦法搆到,於是蹲下來再試一次。媽媽倒抽一口氣。我很希望他可以用杖子去撈,可是不敢跟他講,怕他不想用那種方式對愛瑪兒。
「回來,」卡馬爾叔叔懇求,「太危險了。」
「孩子們,他們自己在家裡!」媽媽大喊,嚇得爸爸差點跌倒,還好及時站穩了。
「我去陪他們。」卡馬爾叔叔轉身離開,我很高興,因為他留在這裡只會讓狀況更糟。
「不要帶他們來這裡!」爸爸對他喊道,「不能讓他們看到愛瑪兒這個模樣,也不要讓娜迪亞。」
「娜迪亞!」媽媽聽起來彷彿是頭一次聽到自己長女的名字。「卡馬爾,娜迪亞在你家,跟你家孩子在一起。」
卡馬爾點點頭繼續走。
媽媽跟阿巴斯並肩坐在地上,淚水淌下她的臉頰。阿巴斯彷彿受到詛咒,僵在原地不動,盯著愛瑪兒的殘骸。
「現在要往哪裡走,阿赫瑪?」爸爸問。
按照我的地圖看來,有個地雷距離愛瑪兒的頭部將近兩公尺。陽光炙熱,我卻覺得好冷。神啊求求祢,讓我的地圖是正確的。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埋地雷的時候沒有按照任何模式,因為我總是在尋找模式;這些地雷是隨機埋下的;沒有地圖的話,沒人弄得清楚。
「往左邊走一公尺再伸手。」我說。我不知道自己在憋氣。爸爸把愛瑪兒的頭拿起來的時候,我才吐出一大口氣。他摘下頭巾,將她幾乎全毀的小小腦袋包住。
爸爸伸手要撿她的胳膊,可是距離太遠。很難看出手還是不是連在胳膊上。
從我的地圖看來,他跟她的手臂之間還有一顆地雷,要由我來教他怎麼避開。他按照我告訴他的去做,因為他信任我。我讓他走到很接近的地方,他動作輕柔地抓起她的臂骨,也包進頭巾裡。她全身只剩軀幹中段,距離最遠。
「不要往前走,那裡有地雷。往左邊跨一步。」
爸爸把愛瑪兒的殘骸緊緊摟在胸前。他跨步以前,先輕敲地面。我一路帶領他,至少有十二公尺遠。之後,我再引導他回來。
「從標誌那裡,直直往外,那裡沒有地雷,」我說,「可是你跟那條直線之間有兩顆地雷。」
我帶領他往前行,然後往旁邊走。我的臉滴下汗水,用手一抹,結果發現是血。我知道那是愛瑪兒的血。我抹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
一陣強風從爸爸的臉上吹起幾綹黑髮,從頭上摘下的白巾,現在吸滿鮮血。他的白袍一路往下綻放朵朵血花。他把愛瑪兒摟在懷裡,就像她以前在他懷裡睡著,他把她抱上樓去那樣。爸爸把愛瑪兒從荒地帶回來,模樣就像故事裡的天使,寬闊的肩膀起起伏伏,睫毛沾滿淚水。
媽媽還在地上哭泣,阿巴斯抱住她,但已不再流淚。他就像個小男人似地守護著她。「爸爸會把她拼回來,」他向媽媽保證,「他什麼都會修。」
「爸爸會照顧她。」我把手搭在阿巴斯的肩上。
爸爸跪在媽媽身邊的地上,聳起肩膀到耳畔,動作輕柔地搖著愛瑪兒。媽媽倚在他身上。
「別怕別怕,」爸爸對愛瑪兒說,「神會保護妳。」我們頻頻安慰愛瑪兒,維持那樣好久好久。
「宵禁五分鐘內開始。」軍人透過軍用吉普車的擴音器宣布,「如果發現有人在外面逗留,就會加以逮捕或射殺。」
爸爸說已經來不及申請埋葬愛瑪兒的許可,所以我們就把她帶回家。
第二章
我跟阿巴斯比爸爸還先聽到那些喊聲。他全神貫注地檢查我們家的橙橘。他一向就是那樣。好幾個世代以來,這些橙橘樹都是他的家族財產,他說那就在他的血脈裡。
「爸爸。」我扯扯他的衣袍,把他從出神的狀態喚醒。他拋下懷裡的橙橘,衝向喊聲的源頭。我跟阿巴斯緊追在後。
「阿赫瑪父!」媽媽的尖叫在樹間迴盪。我出生時,他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阿赫瑪父」跟「阿赫瑪母」,好把他們的長子──我的名字包含進去,這是我們族人的傳統。媽媽抱著小妹莎拉,朝我們奔來。「快回家!」媽媽急著想換氣,「他們跑來我們家了。」
我真的很害怕。過去兩年以來,爸媽以為我跟阿巴斯睡著了的時候,就會談起他們要來搶走我們土地的事。我第一次聽到爸媽說起這件事,是愛瑪兒死掉的那晚。爸媽吵架了,因為媽媽想把愛瑪兒埋在我們的土地裡,這樣愛瑪兒可以離我們很近,就不會害怕,可是爸爸說不行,說他們會來搶走我們的土地,到時不是必須把她挖起來,不然就得把她留在他們身邊。
爸爸從媽媽的懷裡把莎拉接過來,我們一起往家裡跑去。
十幾個軍人正在用帶刺鐵絲網把我們家的土地跟房子圍起來。我妹妹娜迪亞跪在我們的橄欖樹下,抱著哭不停的弟弟法迪跟哈尼。她的年紀比我跟阿巴斯小,可是比其他孩子大。媽媽總是說,因為娜迪亞很懂得照顧人,以後會成為好母親。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爸爸邊喘邊問軍人。
「瑪哈默‧哈米德?」
「我就是。」爸爸說。
軍人遞一份文件給爸爸。
爸爸的臉色變得跟牛奶一樣白。他開始搖頭。頭戴鋼盔的軍人拿著步槍,團團圍住他;他們一身綠迷彩裝,腳踩笨重黑靴。
媽媽把我跟阿巴斯拉近,她的心跳透過長袍傳來。
「你有三十分鐘可以打包細軟。」滿臉痘子的軍人說。
「拜託,」爸爸說,「這是我們的家。」
「你聽到我說的了,」痘子臉說,「馬上!」
「跟小孩待在這裡。」爸爸對媽媽說。她哭了出來。
「小聲點。」痘子臉說。
我跟阿巴斯幫爸爸把東西搬出來:他過去十五年來畫的一百零四幅肖像;討論藝術大師的書籍:莫內、梵谷、畢卡索、林布蘭;他藏在枕頭套裡的現金;他父親親手替他製作的烏德琴;媽媽的父母送她的銀製茶具;我們的餐盤餐具、鍋碗瓢盆;全家的衣物跟媽媽的婚紗。
「時間到,」軍人說,「我們要把你們遷到其他地方。」
「就當成一場冒險吧。」爸爸的雙眼濕漉閃亮,攬住還在啜泣的媽媽。
我們把東西放上馬車。軍人在帶刺鐵絲網柵欄裡開了洞,放我們出去。爸爸領著馬匹,我們隨著軍人登上山丘。我們路過的地方,村民全都躲得不見蹤影。我回頭望去;他們把我們的家跟橙橘樹都用帶刺鐵絲網完全圍住,我看到他們去卡馬爾叔叔家,做了同樣的事。他們釘上標示:不准進入!此為禁區。我小妹愛瑪兒死去的那片地雷荒地前面,也有同樣的字眼。
我一直摟著弟弟阿巴斯,因為他跟媽媽一樣哭得好慘。我也哭了。爸爸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的。他是好人,一個他就抵得過十個他們。不,應該更多才對:抵得過一百個他們,一千個。抵得過他們全部。
他們領著我們登上山丘、穿過灌木叢,灌木割傷我的腿,最後抵達比我們家雞舍還小的土磚小屋。屋前的園子雜草叢生,媽媽一定覺得很難受,因為她最討厭雜草了。護窗板緊緊關著,佈滿灰塵。軍人用鐵剪切斷門鎖,把錫門推開。裡面只有一個房間,室內是泥土地。我們把全家的物品卸下馬車,軍人帶著我們家的馬跟拉車離開。
屋裡的角落堆著草席,上頭鋪了摺好的羊皮。壁爐裡有茶壺,櫃子裡有碗盤,衣櫃裡有衣物,一切都蓋著厚厚的灰塵。
牆上有幅夫婦跟六個孩子面帶笑容的肖像,背景就在媽媽花園前方的中庭。
「是你幫他們畫的。」我對爸爸說。
「那是阿里父跟他一家子。」他說。
「他們現在在哪裡?」
「跟我母親、我兄弟還有媽媽的家人在一起,」他說,「如果那是神的旨意,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可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把他們的東西先收進自己的木箱裡。」
「這是誰?」我指著跟我年紀相仿的男孩肖像,有道粗粗的紅疤橫過他的額頭。
「那是阿里,」爸爸說,「他以前很愛馬。阿里第一次騎馬的時候,馬拱背猛跳,害他摔到地上,失去意識好幾天。不過他一醒來,又馬上跑去騎那匹馬。」
爸爸、我跟阿巴斯用條形圖的方式,在後面的牆上排列我們的生日肖像。爸爸在頂端由左到右寫下年份,從一九四八寫到今年一九五七。一九四八那年只有我的肖像。我們繼續掛上每年的肖像,一路添上後來出生的孩子。我在最頂端,接著一九四九年是阿巴斯,一九五○年是娜迪亞,一九五一年是法迪,一九五三年是哈尼,一九五四年是愛瑪兒,一九五五年是莎拉。可是愛瑪兒的肖像只有兩幅。
爸爸、我跟阿巴斯把我們知道過世的家族成員肖像,排在側面的牆壁上:爸爸的父親跟祖父母。旁邊,我們掛上遭到放逐的家人肖像:爸爸的母親抱著十個孩子,背景就是爸爸祖厝前方的花園。當時媽媽的父母是替爸爸家果園工作的流動工人,而那座華麗的花園是媽媽替爸爸家族打造出來的,那時她還沒跟爸爸結婚。爸爸當時在拿撒勒讀藝術學校,有天回來看到媽媽在照料花園,就決定要娶她進門。爸爸也把自己跟兄弟的肖像掛起來──他們看著自家收成的橙橘搬上海法的港口船舶,在阿卡的餐廳吃飯,在耶路撒冷的市集、品嚐雅法的橙橘、在加薩的海濱度假。
前側牆壁保留給直系親屬。爸爸在拿撒勒攻讀藝術的時候,畫了不少自畫像。除了自畫像,還有這些:我們在自家的橙橘樹叢間野餐;我第一天上學;在村莊廣場上,胡珊父轉動畫片秀箱子的把手,阿巴斯跟我探頭往箱子的洞口裡看;媽媽在花園裡──只有這幅爸爸是用水彩畫的,其他的都用炭筆。
「我們的臥房呢?」阿巴斯環顧房間。
「我們這個家有這麼漂亮的景色,已經算好運了,」爸爸說,「阿赫瑪,帶他到外面去看看吧。」爸爸把我用兩片放大鏡片跟厚紙板管子做成的望遠鏡遞給我。軍人在惡魔之地埋地雷時,我就用這把望遠鏡看。我跟阿巴斯繞到房子後面,爬上俯瞰村莊的美麗杏仁樹。
我們輪流用我的望遠鏡,看著新來的人,他們穿著無袖襯衫跟短褲,已經在摘我們家樹上的橙橘。我跟阿巴斯以前在老家臥房的窗戶,就已經看過他們一面吞掉我們的村莊、一面擴張自己的土地。他們還引進奇怪的樹種,種在沼澤裡。我們眼睜睜看著那些樹木吸飽沼澤臭水,長得又肥又壯。沼澤消失不見之後,出現的是肥沃的黑色表土。
我看到他們的游泳池。我把望遠鏡往左移,視線可以越過約旦邊界。原本空蕩蕩的沙漠裡,遍布成千上萬印有「聯合國」的帳棚。我把望遠鏡遞給阿巴斯,讓他也可以看看。總有一天我希望可以買到級數更高的鏡片,這樣就可以看到難民的臉。可是我必須等待。過去九年以來,爸爸都沒辦法把橙橘銷往村子以外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市場從整個中東跟歐洲,萎縮成五千零二十四名現在窮哈哈的村民。我們以前非常有錢,可是再也不是了。爸爸必須找工作,但工作好難找,我偷偷在想他是不是會擔心。
我們住在有杏仁樹的新家已經兩年了,我跟阿巴斯花很多時間在樹上看以色列合作小農場。我們會看到自己從沒見過的事情。男生跟女生,年紀比我大或小,牽手圍成圓圈一起唱歌跳舞,露出手臂跟雙腿。他們有電力跟綠色草坪,院子有盪鞦韆跟溜滑梯。還有游泳池,男女老少穿著像內衣的東西,都在裡面游泳。
村民抱怨新來的人挖了更深的水井,把村莊原本的水引開。他們不准我們把井挖得更深。我們很生氣,我們的水幾乎不夠喝,新來的人卻蓄水游泳。可是他們的游泳池讓我很著迷。我會從我們的杏仁樹,看人從跳板上跳水,想著他在板子上會有多少潛在的能量,而那個能量又怎麼在跳水時,轉換成動能。我知道游泳池的熱能跟波能不會把跳水的人拋回跳板上,而我拚命在想,什麼物理原理讓這件事不會發生。水波讓我著迷,而讓阿巴斯同樣著迷的,是濺起水波的孩子。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跟村裡的其他男生不一樣。阿巴斯很有社交手腕,朋友眾多。他們聚集在屋裡的時候,會討論他們的英雄──埃及總統納賽爾,他在一九五六年蘇伊士運河危機裡,挺身對抗以色列,擁護阿拉伯民族主義跟巴勒斯坦的主張。但我崇拜的是愛因斯坦。
以色列人掌控了我們的課程,供應我們的書籍裡有很多都在講猶太人名人的成就。關於愛因斯坦的書,只要我能找到的,我都讀過。等我完全瞭解E = mc²有多了不起之後,就對他想得出這個方程式,覺得萬分驚奇。我好奇他是不是親眼看過有人從建築物摔下來,還是坐在上班的專利辦公室裡想像出來的。
今天我要測量杏仁樹有多高。昨天,我事先在地上插了根桿子,在我視線高度的地方砍斷。我躺在地上,雙腳抵著直立的桿子,視線越過桿子頂端可以看到樹頂,等於做了個直角三角形。我就是底邊,桿子就是垂直線,而視線就是三角形的斜邊。我還來不及計算完,就聽到腳步聲。
「兒啊,」爸爸喊道,「你還好吧?」
我站起來,爸爸一定是下工回家了,他的工作是替猶太墾民建造房子。村裡其他的父親沒人在工地工作,部分因為他們拒絕替猶太人在被夷平的巴勒斯坦村落建房子,部分因為以色列的「希伯來勞工」政策:猶太人只雇用猶太人。因為爸爸替猶太人工作,學校很多年紀較大的男生都在講他的壞話。
「跟我到中庭來,我上班的時候聽到幾個好笑話。」爸爸說完轉身走回房子前方。
我又爬上杏仁樹,眺望我們村莊跟以色列合作小農場之間的荒蕪土地。才不過五年前,那裡原本種滿橄欖樹,現在四處埋有地雷,就是殺死小妹愛瑪兒的那種地雷。
「阿赫瑪,下來。」爸爸喚道。
我順著枝椏爬下來。
他手裡拿著皺巴巴的棕色紙袋,從裡頭拉出一塊糖粉甜甜圈。「我同事葛狄給我的。」他露出笑容。「我留了一整天要給你。」裡面慢慢冒出紅色餡糊。
我瞇眼瞅著它。「流出來的東西是毒藥嗎?」
「欸,就因為他是猶太人?葛狄是我朋友。猶太人啊,什麼樣的人都有。」
我的肚子糾緊。「大家都說以色列人想看我們死翹翹。」
「上次我上班的時候扭到腳踝,就是葛狄開車載我回家的。他為了幫我,自己損失半天工資。」他把甜甜圈往我嘴邊遞來。「他太太做的。」
我叉起手臂。「不要,謝謝。」
爸爸聳聳肩,咬了一口。他閉著雙眼慢慢咀嚼,再把上唇沾到的糖粉舔掉。他稍微睜開一眼,往下瞥瞥我,接著又咬一口,用同樣的方式細細品嚐。
我的肚子咕嚕嚕叫,他笑了出來。他再次遞給我,「人不能靠憤怒過活啊,兒子。」
我張嘴讓他餵我,真好吃。愛瑪兒的影像不請自來,在我腦海裡浮現,讓我突然對嘴裡的滋味充滿內疚。可是……我還是繼續吃。
我們路過現在空蕩蕩的「可汗」,那裡原本是一家兩房客棧,外來訪客到我們村裡販賣商品、參加節慶活動、正逢收割季節、要去阿曼、貝魯特或開羅的路上,就可以在那裡借宿。爸爸跟我說,「可汗」還在營業的時候,旅客會騎著駱駝跟馬匹過來,可是那是在有崗哨跟宵禁以前的事了。
軍用吉普的轟隆聲快速闖入村落,閒談的聲音立刻沉寂下來。石頭竄過半空擊中吉普車;引擎發出緊急煞車的尖銳聲響。我班上的朋友伊賓衝過我們身邊,奔越廣場,兩名軍人戴著鋼製頭盔、拉下防護臉罩,手拿烏茲槍追他。他們把他用力丟在擺滿蕃茄的油布上,用烏茲槍托抵住他的頭骨。我跟阿巴斯想衝到他身邊,但爸爸硬是攔住我們。
「別淌渾水。」他說,拉著我們往家裡走。阿巴斯握緊拳頭,怒氣在我心中沸騰。爸爸用眼神要我們噤聲:不要在軍人或村民面前表達想法。
我們走向全家住的山丘,路過跟我們家雷同的幾群小屋。這些群居的宗族我都認識,這裡的父親會將土地平分給兒子,一代接一代,這樣同宗族的人就可以住在一起。我家族的土地已經不見了;爸爸的哥哥大多都在十二年前,就是我出生那天,被迫搬到邊界對面,約旦那一側的難民營裡。現在,我、弟弟跟表親失去了橙橘樹,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路過最後一批土磚屋時,怒氣讓我的腦袋轟轟作響。
「你怎麼可以攔住我?」只剩我們的時候,我劈頭就說。
爸爸往前走幾步之後停下。「讓你惹上麻煩,也沒什麼作用啊。」
「我們必須反擊,他們不會自己停手。」
「阿赫瑪說得對。」阿巴斯幫腔。
爸爸用表情要我們安靜。
我們路過一堆斷瓦殘礫,那裡原本是房子,現在是矮帳棚,有個母親在露天火堆上煮飯,三個幼兒抓著她的衣袍。我往她看去,她低下頭拿起煎鍋,縮身閃入帳棚。
「十二年來,我看著好多軍人進入我們的村莊,」爸爸說,「他們的心地各有不同,就像他們跟我們不同。有壞的、好的、害怕的、貪婪的、道德的、敗德的、善良的、卑鄙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是凡人。誰曉得他們如果不當軍人,會是什麼樣的人?這就是政治。」
我咬緊牙關,用力到下顎發疼。爸爸看事情的角度跟我、阿巴斯不同。小徑上到處是亂丟未收的垃圾、驢糞跟蒼蠅。我們付稅卻沒得到服務,因為他們把我們歸類為村莊。他們把我們大半的土地都偷走了,只留下零點五平方公里給六千多個巴勒斯坦人住。
「大家不會用他們對我們的那種方式,來對其他人類。」我說。
「阿赫瑪說得對。」阿巴斯說。
「那就是讓我傷心的地方。」爸爸搖搖頭。「歷史上,征服者總是這樣對待被征服者。壞的征服者那樣對待我們,為了替自己找台階下,就要深信我們是比他們劣等的人。要是他們可以明白,我們都是一樣的,該有多好。」
他說的話我聽不下去了,我拔腿朝家裡奔去一面吼道,「我恨他們。我真希望他們可以滾回自己的地方,別再煩我們了!」阿巴斯緊跟在我後頭。
爸爸對著我們的背影呼喚。「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事情沒有你們想的那樣簡單。我們永遠都要行得直坐得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麼。
山丘爬到一半,花朵香氣撲鼻而來。真高興我們住的地方跟廣場只隔五分鐘的距離。我跟阿巴斯不像,他老是在外頭跟朋友玩耍、跑來跑去;我喜歡閱讀跟思考,跑這麼快讓我的肺有燙灼的感覺。阿巴斯可以跑上一整天,一滴汗都不流。我的運動神經根本不能跟他比。
各種紫色跟紫紅色的九重葛爬滿棚架,棚架是爸爸、我跟阿巴斯沿著小房子外側搭起來的。媽媽跟娜迪亞端著一盤盤的甜點,放到杏仁樹附近油布下方的儲藏空間。她們整個星期都忙著烘焙。
「進去吧,」爸爸在我跟阿巴斯後面吃力爬坡,「他們今天把宵禁提前了。」
我怎麼都睡不著。怒氣讓我變成隱形人;睡眠一一造訪我的家人,卻獨漏我一人。所以只有我聽到屋外的聲響,是腳步聲。起初我以為是吹動杏仁樹的風,可是隨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就知道不是。除了軍人之外,天黑之後沒人會外出。如果我們天黑出門,不管什麼原因,都可能遭到射殺。一定是軍人。我動也不動躺著,聽著聲音的模式,想辨別有多少雙腳。只有一個人,而且穿的不是軍人那種厚重靴子。一定是小偷。我們的家這麼小,為了讓每個人都能躺下來睡覺,我們必須把很多東西放在屋外。我生日派對的食物現在就擺在外頭,有人想要偷拿。我跨過家人沉睡的身體,雖然很怕有人看到我跑到屋外,但更怕有人偷走媽媽跟娜迪亞辛苦準備的食物,那可是爸爸用存了一整年的錢買的。
寒冷來得我措手不及,我赤著腳小心往前走,用雙臂抱胸保暖。夜空無月,我沒看到他。汗濕的手一把摀住我的嘴,冰冷的金屬抵住我的頸背──是槍管。
「小聲點。」他說。
他講的是我村莊的方言。
「報上全名。」他低聲命令。
我閉上眼睛,我們村莊墓園的墓碑浮現腦海。
「阿赫瑪‧瑪哈默‧莫哈馬德‧奧斯曼‧歐瑪‧阿里‧胡珊‧哈米德,」我尖聲說道,巴望自己聽起來很陽剛,卻發出小女孩一般的細聲。
「要是讓我逮到你說謊,我就割掉你的舌頭。」他把我轉過來,往後一扯。「你這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在我家幹嘛?」
他額頭上有道紅疤,是阿里沒錯。
「以色列人把我們家的土地搶走了。」
他死命搖晃我,我真怕會吐出來。
「你父親呢?」他把我更往後扯。我使盡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到家人正睡在草席上,在我們家的房子裡,在阿里家裡。
「他在睡,博士。」我說,多加那個頭銜表示敬意,免得他在那些生日糕餅旁邊,當場割斷我的喉嚨。
他把臉朝我猛地湊來,萬一他問起爸爸的工作怎麼辦?
「現在,我的同志在村莊裡到處埋武器。」
「拜託,博士,」我說,「如果我可以站直,比較容易專心。」
他先把我狠狠往後推,再把我用力扯直。我看著他腳邊敞開的袋子,裡頭塞滿武器。我把臉別開,但已經太遲。
「看看這把槍。」他把手槍擠向我的臉。「要是我或者我的武器出了事,我的同志會把你全家剁成肉塊。」
我點點頭,對這種恐怖畫面說不出話來。
「把武器藏在哪裡最安全?」他瞥瞥房子。「記得,你全家人的性命就靠這個了。連你父親都不能知道。」
「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說,「他不會懂的。除了這條路,我們別無選擇。藏在杏仁樹後面的土裡吧。」
他用手槍抵著我的頸背,架著我走過去。
「不用拿槍。」我把貼在身側的雙手舉高,「我很願意幫忙。我們都想替自己跟難民營裡的兄弟爭取自由。」
「油布下面有什麼東西?」他問。
「替我慶祝的食物。」
「慶祝?」
「我十二歲生日。」不再有槍抵住皮膚的感覺。
「你有鏟子嗎?」
他跟著我走。
我們挖完的時候,阿里踏進深坑,把那袋武器放下去,動作就像母親把寶寶放進搖籃那樣小心。我們默默挖起堆在深坑旁的那壟土,把袋子埋到看不見為止。
阿里從油布底下抓起一把蜜棗餅乾,塞進口袋跟嘴裡。「受過訓練,會使用這些武器的巴勒斯坦人會過來。」他的嘴巴噴出白色餅屑。「在時機到來以前,你要好好保護這些武器,要不然你家人都會沒命。」
「當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好,可以成為我族人的英雄。
我正要回到屋裡的草席上,阿里卻抓住我的肩膀。「如果你跟別人說,我就殺了你們全家。」
我轉身面對他。「你不懂。我想幫忙。」
「以色列就像建了一棟玻璃屋,我們要粉碎它。」他用拳頭劃破夜空,然後把鏟子遞還給我。
我回到屋裡時,腳步很輕盈。我再次躺在黑暗中,就在阿巴斯身邊,因為剛剛參與的事件,身心亢奮難抑,最後才想到──萬一以色列人發現怎麼辦?他們會把我關進牢裡。他們會剷平我們的房子,到時我全家就必須住帳棚。也許他們會驅逐我們。我想跟爸爸,甚至是阿巴斯說,可是我知道阿里跟他同志會殺掉我們。我在惡魔跟地獄烈火之間進退兩難。我必須把武器移走,我會告訴阿里,放在這裡不穩當。我現在還不能挖出來,可是到時要搬去哪裡?白天會有人看到我,我必須等到宵禁的時候。全村的人今天晚上都會到我家。萬一軍人來了怎麼辦?萬一我家人或是派對上有人注意到怎麼辦?對了,村莊的墓園。那裡幾乎每天都有新挖的墳地,放學以後可以去那裡找個好地點。
第五章
砰轟!我們的錫門猛力砸到地上。媽媽放聲尖叫。手電筒像鞭炮一樣在屋裡爆開。我的弟弟妹妹逃到屋內的西南角。媽媽抱起尖叫的五歲莎拉,跟了過去。爸爸把我拉回角落。我們蹲伏在一起,擠到都快併成一個人。
七個持機關槍的軍人,面容鋼硬、胸膛起伏,擋住了門口。
「你們想幹嘛?」媽媽抖著聲音。
我們困在角落裡,強光猛照著我們,讓人想吐的恐懼揪住我的心。有個軍人朝我們跨出一步,他的脖子粗到可以扛起驢子,機關槍托抵在肩上,手指扣住扳機,用槍直直對準爸爸。
「我們逮到你的同夥了,他全都招了,去把武器拿出來。」
「拜託,」爸爸支支吾吾,「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張嘴想說話,但聲音出不來,心臟彷彿就要衝破胸膛。
「你這個骯髒說謊的垃圾,」軍人氣得渾身發抖,「我要把你像蟑螂一樣貼在牆上打爛。」
弟弟妹妹緊攀著爸爸不放。軍人不懷好意地走過來,爸爸把我們推到他的背後,張開雙臂保護我們。媽媽也張開手臂,挪到我們前方。兩道人牆將我們幾個孩子跟軍人隔開。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媽媽抖著嗓子高聲說,聽起來不像平常的她,而像我們村裡年老的瘋婆子。
「閉嘴!」軍人咆哮。
我呼吸不過來,就快昏倒了。
「你幫恐怖份子把武器偷偷運進這個國家,你以為可以逍遙法外嗎?」軍人用破阿拉伯文問爸爸。
「我向神發誓,」爸爸聲音顫抖,「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你就是個傻子。」軍人抓住爸爸的睡袍,把他當雞似的扯到房間中央。他的橄欖色皮膚在以色列人的強光之下變成白色。
「別煩他!」我尖叫著衝向軍人。
他把我掠倒在地,用鋼頭靴子踢我。
「待在角落裡!」爸爸說,我從沒聽過他用那種語氣講話。爸爸用眼神命令我回到角落,我不得不聽話。
「昨天晚上有沒有恐怖份子來你家?」軍人把手臂舉向空中,用機關槍托猛敲爸爸稜角分明的臉。鮮血噴濺,爸爸倒在地上氣喘吁吁。
媽媽無聲禱告著。
「不要傷害我爸爸!」阿巴斯抓住軍人粗壯的臂膀。
軍人把他當蒼蠅似地揮開。阿巴斯狠狠摔在地上,媽媽把他拉回角落。
爸爸蜷起身體側躺,軍人用槍猛戳他的腹側。
「別再打了,」媽媽說,「你快把他殺死了。」
「閉嘴,」軍人轉身直視母親的眼睛。「要不然接下來就輪到妳。」
她用雙手摀住嘴巴。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這個恐怖份子。你的命運就在我的手裡。」
軍人又用槍托猛戳爸爸。
「你把爸爸弄痛了!」阿巴斯再次撲向軍人。媽媽揪住他的袍子背面,摀住他的嘴。
有個軍人遲疑地低聲說,「夠了吧,指揮官。」
「夠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爸爸動也不動。我盯著他的胸膛,希望看到動靜。指揮官舉槍戳進爸爸癱軟的背部。空氣不再循環,我僵住不動。
我想起爸爸坐在中庭裡,跟朋友喝茶談笑。我真傻,早該聽他的話,別淌政治的渾水。現在我害死父親了。我全身劇烈顫抖。
外頭有人呼喚,「指揮官,槍跟手榴彈我們找到了,就埋在房子後面。」字字都像子彈一樣射穿我的心。
「把這個垃圾拖出去,直接丟下山丘,恐怖份子沒資格讓人抬。」
「不要把爸爸帶走!」阿巴斯伸手要抓他們,但媽媽摟住他的脖子攔住他。
哈尼溜過她身邊,撲向軍人。軍人抓起哈尼,把他的小手押在背後。幾個軍人哈哈笑。
「你的救世主已經來了,」有個軍人說,「想捍衛他老爸的名譽。」
哈尼掙扎不停,絕望地想掙脫軍人的手,但怎麼都甩不掉。法迪抓住哈尼的腿,想把他拉開。
媽媽開始乾嘔。
有個軍人對她啐口水。
爸爸躺在地上,無辜地微張著嘴,雙眼閉合,彷彿睡著似的,只是鮮血從他的鼻子跟腦袋底下流了出來。軍人把他軟趴趴的身體拖出去,走進暗夜,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
「要堅強啊,爸爸!」阿巴斯尖叫,「要堅強!」
外頭,我聽到有人近距離開了三槍。我的心抽搐起來。我望向媽媽。她坐倒在地,手臂環抱膝頭,前後搖晃。沒人可以救我們。我的肌肉緊繃。我們要怎麼活下去?
我家人緊緊依偎,放聲哭嚎,哭聲讓我椎心刺骨。我用念力希望自己能代替爸爸死去;我以十二歲男孩所知有限的單純心思,堅信自己再也沒有快樂起來的一天。
作者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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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德琴製作跟琴音
烏德琴彈奏
杏仁花的模樣
在以色列,杏仁樹是春天最早開花的一種樹,在希伯來文裡有「守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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