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劃主編:貓編
2018/04/16 -04/23 首刊於聯合報繽紛版
2018/04/16 -04/23 首刊於聯合報繽紛版
credit:udn / 讀.書.人 / 繽紛心情 / 家庭與職場
【這個職業有祕密‧譯者篇】
林力敏/從錯字到不是人話;繪者/奚佩璐
林蔚昀/翻譯與媽媽之間;繪者/裴小馬
吳凱琳/從救火開始;繪者/Austin
張東君/遊走在找不到與看不到之間;繪者/江長芳
R.N./造橋者;繪者/Silvia
謝靜雯/翻譯如登山;繪者/Tank
【這個職業有祕密‧譯者篇】
林力敏/從錯字到不是人話
繪者/奚佩璐
●錯誤是生命的快樂
譯者這工作到底偏於無趣,常得苦中作樂,甚或哭中作樂,打錯字就是難得之樂,百無聊賴裡的異音。我最常犯的大概是把牛仔褲打成牛奶褲,不太好笑,頂多苦笑,幸好偶爾錯得更鬧:「睪固酮」變成「睪鍍銅」,未免太痛;「愛因斯坦的大腦」變成「愛因斯坦的大奶」,可真獵奇;「贏者效應」打成「贏者較硬」,倒頗見人生哲理。錯字是稿件的瑕疵,得剔除,可我好感謝。錯誤是生命的快樂。
翻譯是關於擺布文字,關於被擺布。尤其被原文擺布。原文叫你往西,你能否往西南或北西北?叫你苦中作樂,你能否樂中作苦?尤其原文的模樣常不是也不該是譯文的模樣。西方人高鼻子深眼窩,你怎麼照費雯麗(Vivien Leigh)畫出徐若瑄(Vivian Hsu)?一不慎就水土不服,五官不符。比如英文與中文對動作的形容不同,「hand on her hip」該是她把手擱在臀部吧?不算錯,但手擺在屁股上幹嘛?這句其實是指手叉著腰。又如各語言表達方式互異,「victorious defeat」是「勝利的失敗」,但究竟什麼叫勝利的失敗?講「雖敗猶榮」好懂得多。這類時候高明譯者得消化原文,拐一個彎,真是既考驗又討厭了。再如「應該更受觀眾歡迎的電影」,這翻法沒錯,但「叫好不叫座」可到位得多。
一般人往往認為翻譯難在艱澀單字,但其實字典查得到都好辦,很多問題是字典沒轍的。尚無公認譯法的專業字詞就很麻煩,「stereotype threat」可以翻成「刻板印象威脅」、「刻板印象威嚇」、「成見威脅」、「成見威嚇」等等,該選哪一個?難題還出在一個意想不到之處,那就是稱謂。川普總統的「sister某某某」到底該翻成他的姊姊,還是妹妹?這或許還好查證,那川普二舅媽的「sister某某某」到底是她的姊姊,還是妹妹?你恐怕翻遍網路世界與川普族譜,罵遍他的祖宗十八代,痛哭流涕依然沒有答案。
●古哲使譯者骨折
外國族譜難查,把中文東西的英文翻回中文同樣迂迴繞路,時常要你迷路。好比你翻譯一篇剖析漢朝的英文論文,可得過五關斬六將。「people」這個字誰不懂,人民嘛,民眾嘛,甚至公民嘛,但漢朝的公民是怎麼回事?該說漢朝的「百姓」。「戰場上的技術指導」聽起來好現代,像伊拉克戰爭的專業顧問,「軍師」才是古代會出現的人物。又如「奇特的鳥類與動物」,其實就是「珍禽異獸」。頭腦千兜萬轉,光靠英文字典做不好翻譯。
我翻過一本書談到孔子與老子,從洋人眼睛看他們可真有趣,原來孔子有一個尊稱是褒成宣尼公,有人認為老子後來去了印度跟尼泊爾,甚至老子、孔子與釋迦牟尼可能曾一同嘗醋(網路上找得到他們嘗醋的〈三酸圖〉)。不過有趣之餘,也有難題。外國文章提到中國古哲,往往引用他們的話,天外飛來一筆,例如英文是「孔子說別擔心沒得到工作,要擔心自己不配得到」,中文是什麼?半天你才查到是《論語‧里仁篇》的「不患無位,患所以立」。這已夠難,若作者誤把荀子的話張冠李戴給孔子,你更麻煩大了。這些古哲使譯者骨折。
最後有個跟翻譯關係稍遠的麻煩,關乎英文寫作本身,我也想趁機說說。英文寫作指南常叫人下筆直接一點,譯者往往感受尤深。字詞方面,委婉語偶成小麻煩,「老年人」(elderly)不夠好聽,改成「資深公民」(senior citizen),「矮子」唯恐傷人,要說是「垂直方面受限的人」(vertically challenged)。這類倡議猶有正面社會功能,用得好是好事,殘廢改稱殘障,山胞改稱原住民,都很好,但不直接的疊床架屋句子就真令我咬牙切齒。一段英文說:「由於他的飲食攝取量超過正常的標準,他的體重正在呈現增加的趨勢。」到底在共三小?其實就是:「他吃得多,所以胖了。」這才是人話!
林力敏,譯者,寫作者,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和梁實秋文學獎等,譯作含小說與非小說,總計四十餘部,如《穀倉效應》、《人生問題的有益答案》、《別告訴任何人》。喜愛旅行與兜風,當下的願望是漫畫《獵人》別再休刊。
林蔚昀/翻譯與媽媽之間
繪者/裴小馬
●一個燒腦,一個燒腦燒身燒心
有些人計算時間的方式是透過小孩。他們會說:「老大出生那一年。」「哥哥上學那一年。」「弟弟長水痘那一年。」可能因為日子過得太繁瑣,自己的生命磨損到沒了痕跡,只有關於小孩的記憶比較鮮活。
我也常用「小孩怎樣怎樣那一年」來記憶過往。不過,我的小孩有兩種,一種是真的、活跳跳的小孩,另一種是存在於紙本上的文字,也就是我的文學譯作。
或許是「媽媽人生」和「翻譯人生」幾乎同時開始,我覺得這兩種人生彷彿面霜夜霜,交替滋潤我,或有如包公,日審陽夜審陰,輪流拷打我。這兩種人生看似天差地遠,但它們之間有許多共同點,可以互相比較、借鏡、彌補。
翻譯和媽媽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很重要,但不受重視」。你說你是家庭主婦,大家會想:「老公養你真好命,你大概沒有別的興趣。」你說你是翻譯,大家則會想:「你靠何營生?做這個真的活得下去嗎?啊,譯文還是比不上原文和中文啦。翻譯書太多,威脅華文市場。」然後兩個都會被認為:「這有什麼難的呢?」所以就會有很多路人甲來教媽媽如何帶小孩,教翻譯如何翻譯。不過基於禮貌,大部分人還是會說:「媽媽好偉大,翻譯真厲害。」
翻譯和媽媽都很辛苦。一個燒腦,一個燒腦燒身燒心,但這辛苦很難被量化為成正比的數字(鈔票),也很難被看到。一個媽媽忙了一整天帶小孩煮飯打掃,老公回家看到百廢待興,問一句:「那你今天做了什麼?」媽媽一秒會抓狂。翻譯被問到:「你今天譯了多少字?」也會抓狂,因為可能一個字都沒譯,都在查資料,但是不查就沒辦法譯。
●前提是,要真心喜歡這些樂趣
相較於上班族,翻譯和媽媽的時間安排比較自由,雖然當翻譯和媽媽一點都不自由。因為在家接案,所以能一邊翻譯一邊帶小孩,但是家事公事不分,也過勞嚴重,壓力破表。有時候截稿期限將至,我沒日沒夜地趕稿,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周末也沒休息,但是媽媽的工作並沒有減少,依然必須做家事、給小孩做早餐、帶小孩上學、看功課……所以交稿後,通常都是昏睡數日,才能彌補消耗的元氣。
既然做翻譯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要做翻譯?嗯,這就像是為什麼要當媽媽啊,還是有許多樂趣,但前提是,要真心喜歡這些樂趣。當媽媽的樂趣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小孩的笑顏、小孩的成長、自己的成長,當翻譯的樂趣是可以深入了解作者的作品、語言和文化,同時獲得一些稀奇古怪的能力(比如通靈,可以解讀作者的不知所云,像解讀嬰兒的「咿、啊、欸」),以及包山包海、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用到的冷僻知識(比如交響樂、車子零件、金融、槍枝構造、礦業、化妝……養小孩也一樣,必須各領域略懂略懂)。
不知不覺,我當翻譯和媽媽已經七年了。雖然做了那麼久,但每天依然會學到新東西,心態也一直在變化。翻譯就像帶小孩,一開始做的時候因為緊張而想控制(照書養),所以會有翻譯腔(媽媽腔),加很多註釋、有很多過度詮釋和修飾、拚命想要忠於原文卻忘了中文的需要或反之亦然……翻久了,就比較自然,也能在原文和中文之間找到平衡。
今天,翻譯和當媽媽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們之於我不只是工作或身分,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像寫作一樣。
林蔚昀,作家,翻譯。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著有《我媽媽的寄生蟲》,譯有《鱷魚街》、《黑色的歌》、《向日葵的季節》等作。
【這個職業有祕密‧譯者篇】
吳凱琳/從救火開始
繪者/Austin
●無路可走,菜鳥編輯只好親上火線
當年還是菜鳥編輯的我,「何其有幸」遇上了外文書編輯最可怕的噩夢:引頸期盼的譯稿姍姍來遲,打開檔案,竟是「慘不忍睹」。
距離預定出版日不到兩個月,公司又規定每月必須有一定的出書量,當下要另外找到速度快、品質好的譯者,根本是天方夜譚。在沒有其他書可替補的情況下,眼前只剩一條路:自己翻譯、自己編輯。
一個文學院出身的書呆子,要翻譯一本談科技創新的商管書,簡直不自量力。而且那年Google才剛成立一年多,搜尋引擎的資料量和精準度遠不如現在,臉書大神甚至還未出世,我只能含淚翻著一本又一本的參考書籍與字典。
偏偏書中有許多新創的管理名詞,英文看起來既酷且炫,但直譯成中文,只會讓人頭頂一堆黑人問號。「disruptive Innovation」要怎樣翻譯才能讓人一眼就懂,又同時精準傳達原意?
當然,這名詞現在已成為常識。但在將近二十年前,幾乎沒多少人知道。我琢磨了大半個月,最後決定使用「突變式創新」--如今通用的說法是「破壞式創新」。我承認,這樣的翻譯真是直白多了。
嚴格說起來,我並非真正專業譯者,除了當年擔任編輯的血淚經驗之外,後來都是在工作閒暇之餘偶爾接案,讓自己過過手癮。
對我來說,翻譯書痛苦的不只是語言轉換過程,譯完後的校稿更是折騰人。為了掌握進度,翻譯時往往只求正確,不求文字優美、語氣平順,遇到任何卡關就先跳過,避免拖累進度。等全書翻譯完成後,在交稿給出版社之前,還得經過兩次的校稿(更認真的大譯者會做到三校、四校甚至更多)。校稿時,一方面要把自己當作陌生的讀者,第一次閱讀譯稿內容;另一方面要把自己當成斤斤計較的編輯,盡可能雞蛋裡挑骨頭。我永遠記得大學時教授說過一句話:「要讓別人看不出來這是翻譯的文字。」但說得容易,要做到卻很難。
英文和中文的語法結構大不相同,一個句子動輒長達四、五行,裡面有關係代名詞、連接詞、從屬子句、插入語等各種複雜的結構。首先,你得拆解落落長的句子結構,了解句中各部分之間的邏輯,才能真正看懂它在說什麼。英文的部分想通了以後,再將它轉換成大家都能讀懂的中文,這一步驟又不知道要殺死多少腦細胞,因為你必須翻譯出既符合原意,中文又通順的文字。
此外,在校稿時常常得重新調動句子順序,或在不影響文意與正確性下多加幾個字,好讓文氣更流暢,讀者可一氣呵成地看完,而不是像在一條四處有坑洞的路上開車,頭暈想吐。
●一路走來,心底一直有一個人
但有時候,不是文法的問題,而是得通曉各種歷史典故或流行語。現在有了Google大神,這工作「不過是一塊蛋糕而已」(a piece of cake),可問題是很多時候因為自己「不長眼」,看到英文時壓根沒想到是諺語,苦惱了老半天,只好絕望地輸入關鍵字,按下搜尋鍵,然後忍不住拍桌大罵:「Sh*t!原來是這樣!」
像「rotten in the state of Denmark」,意思是「情況很糟」,出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the scales fall from one's eyes」,代表「恍然大悟、看清真相」,出自《聖經》典故。
更讓人想翻桌的,是工作時常會眼花:原本是否定句型,翻譯成肯定句;搞混代名詞指涉對象,把A當成B;看錯單字,process和possess、vital和viral傻傻分不清。
因此,第一次校稿必須逐句對照英文,才能徹底「除蟲」。到了第二次校稿,要確認第一次校稿是否有疏漏之處,同時針對文字進行最後一次修潤,思考是否有更貼切、更生動、更「台灣」的說法;是否有重複使用的形容詞,可以代換其他同義詞;是否有贅字需要刪除,讓語句更精煉。
這二十年斷斷續續翻譯了幾本書,一路走來,心底一直有一個人。為了那本慘烈的科技創新管理書,我聯繫幾位教授學者寫推薦序,卻頻頻吃閉門羹,除了他--當年擔任元智大學研發長的尤克強老師,爽快地答應了。某天,他特地打電話到公司,問我這本書是誰翻譯的?當下冷汗直流,怎知電話那頭的他開心地說:「因為翻譯得很好,所以想知道是誰。」
他特地在推薦序最後一段美言了幾句,可當時的我實在太害怕,擔心譯稿出現見不得人的謬誤,仗著自己責任編輯的特權,把其中幾句話給刪了。沒想到的是,這本書後來入選2000年政大十大科管好書。
尤克強老師雖是理工背景出身,擔任過MIT科學家,卻熱愛翻譯英詩。一直很喜歡他翻譯美國詩人休斯(Langston Hughes)的短詩《生命》(Life):「生命可能藏垢納汙,甚至可能痛苦,但生命是自己創造,何不令它美妙。」
2010年尤克強老師因肺腺癌過世,年僅五十八歲。我未曾有機會當面謝謝他,而他永遠不知道的是,電話中那幾句話,讓當年既沒經驗又沒什麼才華的出版界菜鳥,找到了自己在媒體出版業存在的理由。
【這個職業有祕密‧譯者篇】
張東君/遊走在找不到與看不到之間
繪者/江長芳
●自己生出中文譯名來
關於口譯和翻譯,其實我「入行」非常早。由於我在父親於日本東京大學念博士班時出生,直到我四歲、他學成歸國前,都只會說日文,回台灣才學國語和台語。也因此,我從五歲起就幫祖母口譯了。(我的名字是爸爸要我當個「東京長大的君子」。)
至於翻譯,則是從大二的時候開始。當時大我兩屆的學姊和大我三屆的學長一起翻譯《大美百科全書》,當稿子變得有點急,學姊就問我有沒有興趣翻譯,並讓我試譯了幾段。在編輯看過覺得可行,我便分擔翻譯這套百科全書,學長姊則改成審我的譯稿。
然後,我去了京都大學念博士班。第一個暑假,我打著以在台灣做研究、在京都分析和寫論文的如意算盤,回台灣到武陵農場做梭德氏赤蛙的前置調查,並於空檔回學校與幾位老師打招呼。我在養蟲室找後來成為農學院長的楊平世教授時,正好《小牛頓》雜誌的總編輯去拜訪他,楊老師順勢將我介紹給總編,我也就此成為《小牛頓》雜誌的特約採訪,在日本各地採訪動物園、博物館、水族館。後來回台灣去《小牛頓》找編輯時路過《牛頓》雜誌的辦公室,他們問我能否也幫《牛頓》翻譯,我便一路翻譯到他們拖欠稿費兩年之後……
儘管說被欠的稿費實在不少,但在翻譯《牛頓》的過程中,也累積許多經驗、學到不少新知;最重要的,是建立自己的資料庫。不管後期經營問題如何,再怎麼說,《牛頓》雜誌都是一本在當年占有重要地位的科學雜誌,書中有諸多篇幅介紹新發明、新發現、新的研究成果等等。換句話說,不論是物理化學天文地質動物植物,皆會出現前所未有的專有名詞,負責翻譯的人就得生出中文譯名來。
然而,這些都不可以是憑空想像的。我是念理學院動物系動物所的,分到的稿子畢竟還是以生物學為主,在網路不發達、諸多資訊尚未電子化的年代,遇到專有名詞或是動植物名的時候,我一定至少查詢五種以上的百科全書,外帶英文、日文大辭典,確認那種生物/非生物沒有中文名,就看學名,從拉丁文推斷當初命名原由,看照片圖片及描述,對照日文和英文的名字,再自己想一個適合的中文名詞。交稿時,我會在自創名詞旁邊括號,把該生物的學名標上去,以便其他人參考。要是能找到以前的雜誌,在最後索引部分都有中文、日文、學名,有時還加上英文;《牛頓》也用這些資料出版了《生物辭典》、《物理辭典》、《化學辭典》等等。
●字體小到得用放大鏡
像這樣自己編造生物中文名的作業,我現在依然每天都在做。雖說網路搜尋很方便,不過這卻讓許多譯者掉以輕心,將想查的字丟進搜尋引擎,將跳出來的第一條當成正確答案,沒有去看出處也不查證,實在是很糟糕。
但要說最近幾年遇到的最大困擾,其實是「看不到我要翻譯的字」!我翻譯的書十之八九是科普書,其中大多為繪本,有時候一個跨頁就有近百或上百個待翻譯生物名詞,密密麻麻地藏在頁面中。有些字小到我真的得用放大鏡,或是得用相機微距功能拍照再放大來看。某次我對編輯哭訴:「這好傷我的眼睛也好傷我的心。我得把眼鏡拿下來,才能勉強看到字在哪裡,讓我覺得自己好老……」編輯安慰我:「字是真的很小啦,我幫妳影印大一點。」可惜那多半無濟於事,因為字仍然很小,顏色還很淺。
兩、三年前,我譯過兩本迷宮繪本,每本都有兩百五十個以上的生物名詞。在譯第一本的前十頁我超開心,想說:「哇,要譯的字好少,真好!」但接下來就發現自己完蛋了,原來各個生物圖案旁邊,都藏著顏色非常相近的生物名字!我回頭檢查才知道自己漏譯了非常多字。結果這兩本書讓我花最多時間的,是「找要譯的字」,而且交稿之後,編輯還寄了不下十次的信給我,告訴我哪裡又漏掉了。當編輯終於覺得總算搞定了,換成美編對編輯說:「你們還有字沒有譯到喔……」
張東君,台灣大學動物系所畢業,日本京都大學理學院動物所博士課程結業。科普作家、推理評論家、英日口譯。著有《動物勉強學堂》、《動物數隻數隻》、《爸爸是海洋魚類生態學家》等,著譯作超過一百七十本,目標為「著作等歲數,譯作等身」。第五屆吳大猷科學普及著作獎少年組特別獎翻譯類、第四十屆金鼎獎兒童及少年圖書類得主。
【這個職業有祕密‧譯者篇】
R.N./造橋者
繪者/Silvia
翻譯是氮氣,我先是嚥下它,然後才認知它。
人生中第一次接觸到的翻譯作品是《哆啦A夢》,當時被叫作《小叮噹》,主角大雄姓葉,家住台灣。由於這樣的設定,年幼的我很自然地以為這是國內作品,直到進入青少年時期,才發現自己接觸過的許多作品,皆是經過名為「翻譯」的「二次創作」,才出現在我們眼前。
譯者是搬運者也是挑選者,被這群人看上眼的文本,方有資格讓異國群眾賞玩--我曾如此以為,並因此以譯者為志願;如今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才發現譯者不但沒有挑選案子的權利,有時甚至沒有拒絕的權利。
譯者並非濾網,決定作品生死的終究是市場和讀者。譯者是方便過河的橋梁,但橋不只一座,對會游泳的人來說也可有可無。我能做的,只有盡力別把讀者引導到原作不存在的黑暗大陸去而已。
●沒有名字的對話
我曾經翻譯過一款日本網頁遊戲,內容是將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將化為一張張卡片,進行闖關或與其他玩家對戰(順帶一提,這些武將全都成了女性--在一般人眼中或許匪夷所思,但在遊戲業界是司空見慣)。這類遊戲只要有初步日本戰國知識,不至於難以處理,偏偏我負責角色間的對話,而委託公司提供的原文裡,卻看不到發話者名字,只有對話長長地一串列下來。
這很棘手,遊戲角色可不會乖乖的你一句我一句輪流講話,有時甚至會是複數的人七嘴八舌同時說話。在沒有明確提示下,僅憑前後文和說話語氣來分辨出自何人,實在太過冒險。想來想去,我乾脆直接下載那個遊戲來玩,玩到自己負責翻譯的區塊,親眼看看是誰在說話,這才放心繼續譯下去。
像這種分拆文件丟給譯者的情況,在遊戲業界裡相當普遍,效率或許更好,可缺少適當的配套措施,很容易產生上述困境。並不是每次都有時間、有辦法順利找到原作,若譯者選擇直接用純文字文件想像遊戲情境來翻譯,不免產生張冠李戴的誤譯,非自願地成了破壞原作的罪人,背負一切罵名。遺憾的是,這種狀況仍是現在進行式。若業界不改變作法,防波堤似乎唯有譯者的良心。
●「難以言喻」真的存在
「難以言喻」是實際存在於世上的。
更精確一點地說,是「難以用這個語言來形容」。語言產生文化,文化形塑語言,語言與文化相輔相成,倘若你不是生活在這個文化之中,某些詞彙就無法對你產生意義。正因如此,翻譯於我並非「轉換」,而是「模仿」。文化如同材料,在沒有相同材料的語言之中,譯者很難再造出完全相同的產物,只能盡可能用我們所擁有的材料,造出相近的東西。
日文裡的第一人稱是個經典的頭疼問題。根據男女長幼、地域時代的不同,自稱也會有所不同。日文作品常利用第一人稱進行角色塑造,或是藉此表現發話者的身分。我翻譯過的一部漫畫裡,有個角色擁有類似雙重人格的特性,會在不同人格影響下使用「僕」和「私」兩種第一人稱。當然,在中文裡能對應的只有「我」。一開始我選擇用譯註的方式,標示該角色切換使用第一人稱的狀況,可後來角色切換頻率愈來愈頻繁,我就必須在語氣上稍作調整,並祈禱讀者能看出差異。
翻譯做愈久,愈覺得即使能用自己的文化材料,模仿出維妙維肖的本土版本,但原作材質所反映出的光影和色澤,終究是無法重製的。因此,翻譯只是一座橋梁,而非終點。譯者造出一座又一座的橋,告訴大家過橋之後有精采可期,但要「真正」探索彼端,也許只能靠讀者自己的腳。
若有一天你能自行游泳過河,便會發現還有很多閃閃發光的寶藏,是藏在沒有橋梁的河流對岸。
R.N.,花蓮人。資訊中毒症患者。大學時代把必修選修都奉獻給WOW,最終倉皇轉學的魯蛇。熱愛遊戲漫畫與小說,學生時代靠著網路與字典硬啃各種原文遊戲和動漫,不知不覺成了一個空有次文化知識,卻對常識一知半解的兼職翻譯者。家裡有三隻貓。
謝靜雯/翻譯如登山
繪者/Tank
要成功登峰,交出一份過得了自己門檻的譯稿前,得先克服種種障礙;為陌生詞彙、作者特殊文風、具時代風格的用語或地域性的文化點滴,尋找適合的文字組合,並在轉譯為中文時,力求忠實傳達原作精神。入行早期,完成一本艱難的小說之後,想說既然已經攻克了這樣的險山,功力倍增,後面的譯案處理起來肯定易如反掌,卻訝然發現,一山比一山高,當初練就的功夫遇上另一座峻嶺,依然不足以讓我快步攻頂插旗。文學小說作者各有自己的風格,有時強烈得我蹣跚難行,簡直像闖進了變幻莫測的奇山,教人兜兜轉也轉不出去。
●SOS
翻譯過程務必做好查證,一步一腳印,無法抄近路。如費盡力氣查詢,仍無法確定對原文理解是否正確,就得發出求救訊號以求脫困。
網路四通八達,正是求救的好地方,論壇上總有熱心的母語人士願意切磋協助。但有一回,接到地方色彩濃厚至極的小說,方言與時代背景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礙,另一回則是作者個人風格極度強烈,有諸多自創文字,這些皆難以透過論壇在短時間內得到解答,我真恨不得立刻打理包袱,出發前往作者在書中描述、現實中真正存在的歐洲小鎮,或是跑到作者家後院紮營,天天按門鈴求解。
●五感
粗淺說來,小說由對話與描述兩大元素組成,要將登小說山途中的景致,妥貼轉述給讀者,必須身入其境,敞開五官感受作者描繪的外在風景,以及角色的心靈風景與種種事件。
仔細感受之外,往往還要上演一人分飾多角的內心小劇場。但是,單是想像角色的言行舉止還不夠,得真正擺動手腳,模擬角色的動作,呈現具邏輯且真實的譯文。
●豎耳
除了動作的逼真,對話也是關鍵。小說中有年齡與背景各異的角色,如果想讓他們說出有說服力的話,遣詞用字與語調都得費心琢磨。怯懦的少年會怎麼說話?活潑的老修女又可能如何表達?於是我逐漸養成了在公共空間裡傾聽他人說話的習慣--說話方式易受限於個人的成長背景與生活體驗,我希望透過多聽來擴增個人對話語料庫。
然而,近幾年,當我滿懷期待看著兩人在隔桌坐下,準備洗耳恭聽之際,卻常常希望落空;隔鄰入座不久,就紛紛掏出手機,一頭栽進虛擬世界,一聲也不吭。我總在內心跪地激動吶喊:「好歹也說說話啊,求你們聊個天吧!」
●耐力
登一座小說山是耐力的考驗。一本文學作品動輒十幾萬字,依照難度,耗時兩、三個月不等。倘若把小說角色想像成這趟長旅的心靈伴侶,旅程是滋味無窮的磨練,或是巴不得快快結束的折磨,就看個人運氣。
碰上了迷人的角色,我移不開目光,隨之悲喜哭笑,直想搬進那世界裡,和他成為知交;不巧遇上了自己難以認同的主角,卻仍得要進入他的心靈,像附身一般,就成了咬牙才能完成的苦差事。
●充電
要順利攀完一座小說山需有一定的技術,直接累積經驗之外,為了呈現更好的成果給讀者,還要靠閱讀來練功。
雖翻譯工作已占用每天大多數清醒時間,可只要體力、眼力尚存,我就會進入中文書園裡採摘喜愛的語彙詞句。無奈的是,當閱讀也如此變為工作的一部分,便難純粹享受書園裡的風光,眼中只剩對一朵朵字花的品評,閱讀之旅變得磕磕絆絆。
說著說著,登下座山的時候又到了,期待在文字中與各位再相會。
以下六位譯者與繽紛編輯室/譯者不好當;繪者/LucKy wei
credit:udn / 讀.書.人 / 繽紛心情 / 家庭與職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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